内侍高唱声落,百官垂首肃立。林昭随众人俯身行礼,衣袖微动,将那日街头老卒的诉状叠得更紧了些。天子升座,朝议如常,无非是春耕调度、河道疏浚诸事。他垂目听着,目光却不时掠过户部尚书低垂的帽翅——那人今日未按惯例列于前排,而是偏居左列,与工部一位侍郎频频颔首。
早朝毕,群臣散去。林昭并未随队出殿,只向谢允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转入偏殿回廊,檐下风轻,无人驻足。
“那两份调令的签押流程,可查到经手几人?”林昭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谢允靠柱而立,袖中抽出一页薄纸:“共经五人之手。户部主事批文,工部员外郎复核用印,兵部武选司协办备案。问题在第二环——工部那位郎中,前日才告病在家,可印房当日记录显示,午时三刻有人持其私章入房用印。”
林昭指尖轻叩廊柱:“私章能出入印房,必有内应。你以御史台名义递个条陈,就说为核查边饷转运合规性,需调阅近半年户、工、兵三部人事任免与钱粮拨付总册。”
“他们不会轻易给。”谢允皱眉。
“不给,便是心虚。”林昭淡道,“名正言顺地查,他们若阻,反露破绽。你只管递文,其余我来应对。”
谢允点头离去。林昭原地未动,望着宫墙尽头一抹远去的青袍背影——那是徐怀之,刚从工部当值出来,步履沉稳,手中捧着一卷旧档。
次日清晨,兵部文书房内,一名年轻吏员低头整理案卷。他是林昭幕中亲信,半月前以“誊录补缺”之名入部当差。此刻他不动声色,将一份标注“南脊驿道修缮”的工程批文悄悄抄录编号,又记下签批日期:三月十七,非旬休日,却有工部侍郎私印加盖。
同一时刻,御史台衙署,谢允翻开刚刚送来的三部公文总册副本,逐页比对。他忽然停住,手指落在一行记录上:同日,户部有一笔三千两银款拨付至“河东裴氏义庄”,用途注明为“赈济流民”。可去年该义庄已因虚报人数被巡按弹劾,至今未复开账目。
他提笔圈出这笔款项,又翻到另一页,赫然见一笔军械采买合同,承包商名为“赵通记营造行”——正是赵文炳堂兄名下产业,此前浙东治水案中曾被指虚报工料、克扣民夫口粮。
黄昏时分,徐怀之再度登门。书房门闭,茶未上,他直接从袖中取出一本薄册:“这是工部近三年所有驿道修缮项目的备案底档。我对照了你让人抄录的批文编号,发现三处异常:同一包商承接七项工程,报价均高出市价三成;其中两项工程根本未立项,却已有用印拨款记录;更奇怪的是,这些批文多在非办公日夜间签发,经手人皆为王、李、周三位郎中。”
林昭接过册子,一页页翻看,最后停在一张附图上。图中标明一条新修便道,起点正是灰岭沟南侧山脊——那条他曾用来转运粮草的小径。
“这条道本是民间猎户踩出,从未列入官修计划。”徐怀之压低声音,“可这份图纸上有工部正式勘合编号,且已计入今年修路经费。若非我偶然在旧档堆里翻出原始地形图,几乎看不出破绽。”
林昭沉默片刻,将册子合上:“他们想借我的战功做文章,把私修之路说成朝廷工程,既套取银两,又抹去我私自调粮的痕迹。”
“不止如此。”徐怀之苦笑,“一旦这条路被认定为官方驿道,今后过往查验就名正言顺。你当初避开关卡运粮的手段,再不能用。”
林昭眸光微闪,未语。
三日后小朝会,天子召六部主官议事。林昭位列兵部首臣,待诸事议毕,忽起身奏道:“近日查阅边军供给文书,发现跨部协作文书常有延误错漏。臣斗胆建议,可否试行六部文书互审制度?每月由各部抽调司官交叉核验往来公文,以防积弊。”
殿内一时静默。户部尚书脸色微变,工部侍郎低头不语。
天子略一思忖:“此议甚好。既为防弊,又促协同。准奏,交由各部商议细则。”
退朝后不过一日,林昭尚未接到任何部门回复,便闻御史台收到来自五位中层官员的联名奏疏。领衔者乃户部一名郎中,言辞激烈,指责兵部尚书“以军政之职干预户工要务,设立互审之名,实则窥探他部机密”,更有“动摇官制,破坏纲纪”之论。
谢允手持奏疏踏入林府书房时,林昭正在灯下整理一叠文书。
“他们动手了。”谢允将奏疏放在案上,“五人联名,措辞统一,显然是事先商议过的。而且……”他顿了顿,“其中有三人,正是昨夜你让我重点标记的签批异常经手人。”
林昭缓缓展开奏疏,逐字看完,唇角竟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留中不发。”他说。
“你不反驳?不自辩?”谢允皱眉。
“不必。”林昭将奏疏折好,推至案角,“他们既然敢出头,自然还有后招。你现在就以风闻奏事之权,启动对这五人的背景审查——家产来源、田亩登记、亲族任职、往来账目,一样不落。”
谢允盯着他:“你是故意的?拿互审制度当饵?”
林昭站起身,走到窗前。夜风拂动帘帷,远处宫灯连成一线。
“从前我守规矩,他们说我越权;如今我提规矩,他们反倒跳出来骂我坏规矩。”他声音平静,“可见他们怕的不是规矩,是有人真去查。”
谢允久久未语,终是点头:“明日我就让手下开始查。但一旦深挖,必然惊动更高之人。”
“那就让他们动。”林昭转身,目光清冷,“树欲静而风不止,与其等风来,不如迎风而立。”
当夜,林昭独坐书房,摊开一张新汇总的六部异常公文清单。烛火跳动,他提笔蘸墨,在三个名字上重重画下圆圈:户部王郎中、工部李员外郎、兵部周主事。
窗外月色如霜,洒在院中石阶上,映出一道细长的影。屋内,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未曾停歇。
他写下第四行字:
其四:明日召见兵部文书房新进吏员,查验三月十七日至二十四日所有夜间签批原件。
笔锋一顿,最后一滴墨坠落,晕开在“原件”二字右下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