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将尽,灯芯噼啪一响,林昭搁下笔,指尖微颤。案上三份联名奏疏的抄录尚未收起,墨迹未干,那三个被圈出的名字——王郎中、李员外郎、周主事——在昏光下显得格外刺目。他闭目片刻,再睁眼时,目光已落向墙角书柜。昨夜封存的六部异常文书清单,连同那份夜间签批原件查验令,皆已归匣。
天色微明,晨雾未散。他起身净面,换上常服,命人备纸研墨。不片刻,三封信笺并列案头,字迹沉稳,无一赘言。一封致谢允,约其三日后城西竹溪别院一叙;一封交徐怀之,附言“旧日讲学之地,宜清谈”;第三封则托书院门生转递几位翰林编修,仅书“论经义实务,愿闻高见”八字。
信使出门不过半刻,谢允便到了府前。他未入正厅,只在侧门下车,径直步入书房。林昭正在整理昨日抄录的工部驿道图纸,抬头见他进来,也不惊讶。
“你那互审之议刚被弹劾,如今又邀人密聚?”谢允声音压得极低,“御史台已有风声,说兵部尚书结党营私。”
林昭放下图纸:“若他们所惧只是结党,那我反倒安心了。”
“你真打算拉人入局?”
“不是拉人。”林昭将手中纸页推至案心,“是聚人。昨夜三份反扑文书,措辞如出一口,背后必有串联。一人可查,三人可掩,若再往上,便是整条脉络盘根错节。我若再孤身查下去,不出十日,便会被人以‘擅权’‘构陷’之名参倒。”
谢允默然良久,终是点头:“你说如何做?”
“非为立派,只为共守一道。”林昭起身,从柜中取出一张薄纸,“我想设一个闭门议政之会,每月一次,只谈实务,不论私怨。人选须经品行与政见双察,不纳投机者,不收依附者。宗旨四字——务实清流。”
谢允盯着那纸,忽而冷笑:“这四个字若传到裴党耳中,怕是要连夜写参本了。”
“正因他们会怕,才说明走对了路。”林昭平静道,“你若不愿牵头,我另寻他人。但我知道,你是真正想让这个朝廷干净些的人。”
谢允久久未语,终是伸手取过那纸:“何时开始?”
“三日后,竹溪别院。”
徐怀之来得最迟。他到时已是傍晚,衣袍沾了些泥灰,说是刚从工部值房出来,顺道查看了几处库档。林昭迎他在小堂落座,未提公务,只问书院旧事。
“陈山长前日还问起你。”徐怀之捧着茶盏,“说你自离临安,再未回过讲堂。”
林昭轻声道:“那时只想活下来,如今才知,单靠一人活着,救不了这天下。”
话音落下,谢允将那张写着“务实清流”的纸推至中间。徐怀之看了一眼,眉头微皱:“这等聚会,一旦被人盯上,便是把柄。”
“所以不能是结党。”林昭答得干脆,“是讲学。是诗会。是几个官员闲来议事。若有人问起,只说谈经论策,谁又能拦?但若有人真心想做事,我们便让他知道,他不必独自承担风险。”
徐怀之沉默片刻,忽然道:“上月我呈报的浙东水患修缮案,被驳回三次,理由竟是‘预算超支’。可同一月,河东裴氏族学翻修,批了五千两银,无一质疑。”
“不止这些。”谢允接道,“我手头有七名御史曾欲弹劾户部虚报账目,结果未及上奏,其中三人调任边州,两人丁忧归乡,一人突患重病。这不是巧合。”
林昭看着二人:“所以我们需要一条路,一条能让正直之人不必退让的路。你们若肯同行,我愿走在前头。”
夜深,三人仍未散去。林昭取出早年在竹溪书院的学生名录,圈出几位已在六部任职的旧识,交由徐怀之门下一名可信吏员秘密联络。又请谢允以御史台巡查之名,暗中核实几人过往政绩与操守。
三日后,竹溪别院。
春寒未消,院中老梅尚带残雪。五名官员陆续抵达,皆着便服,车马低调。林昭亲迎于门,不称官职,只呼表字。席间无酒乐,唯清茶数盏,案上摆着几份近年地方赋税对比表与河工图样。
一名翰林编修开口便问:“林兄今日召集,可是要对抗裴党?”
林昭摇头:“我不求对抗谁,只求做成几件事——粮道透明、工程实报、选官凭才。若诸位以为可行,便可留下;若觉危险太大,此刻离去,我也不会追究。”
又一人道:“可这般聚集,岂不授人以柄?”
“柄不在聚,而在私。”谢允冷声道,“若所谋为公,何惧人言?若所行为正,纵被污名,亦能自清。”
徐怀之则拿出一份《驿道修缮规程修订草案》:“我在工部多年,深知弊病所在。若诸位愿合力推动此规落地,我愿牵头起草细则。”
议论直至深夜。最终,七人留下姓名,签下一份不具文约的承诺:不泄议政内容,不借势谋私,不依附权门。
归途中,谢允低声问:“下一步呢?”
“第一步已经走了。”林昭望着远处宫城灯火,“接下来,是让这些人真正动起来。讲学会每月一次,诗社半月一聚,再设个‘清源助学基金’,资助寒门学子赴考。名义上是文会,实则是网。”
谢允苦笑:“你这是把科场旧路,变成新政根基。”
“原本就该如此。”林昭道,“读书人不该只为功名奔走,也该为治世担当。”
五日内,又有三位返京御史悄然递帖,愿参与闭门议政。两名六部主事托人捎话,愿提供内部文书流转细节。更有十余名候补官员写信至书院,表示愿受助学基金资助,并附个人志略。
林昭在书房摊开一张新绘的脉络图,以不同墨色标注人物所属部门与可信程度。图中央,四个字清晰有力:务实清流。
他正欲落笔圈定第二批联络名单,门外传来轻叩。
“大人,徐郎中遣人送来一份工部新规草案,说是请您过目后再转交值房。”
林昭接过信封,未拆,只轻轻放在案角。窗外晨光初透,檐下冰凌滴落,砸在石阶上,碎成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