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的喧嚣与温情,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留下的是日常沙滩上更加细腻、绵长的质感。朋友们都已离开,书店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午后阳光移动,将窗格的影子拉长,投在深色的木地板上,像一幅缓慢变化的抽象画。
房间中央的餐桌上,那幅名为《新生》的科技画作已被陆沉小心地悬挂在沙发背后的墙壁上,与周围满架的书册形成一种奇异的和谐,仿佛是他们跌宕过往的一个静默注脚。而陈博士送来的那个手工机械钟表,则被安置在壁炉架上(虽然这老房子并无真正的壁炉),那里是视线容易落及,却又不会显得过于突兀的位置。
陆沉收拾完餐桌的最后一只杯子,用软布仔细擦干水渍。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沉浸在平和节奏里的专注。当他终于忙完,在沙发上坐下,目光自然而然地,就落在了那个钟表上。
它还在走着。
滴答,滴答。
声音极其轻微,需要凝神才能听见,不像某些老式座钟那样沉闷而富有存在感。它的声响更接近于精密仪器内部的律动,稳定、清晰,带着一种金属特有的、冷冽又可靠的质感。
阳光正好掠过壁炉架的边缘,照亮了钟表黄铜外壳的一部分,那上面手工打磨的痕迹在光线下呈现出细腻的、如同水波般的纹理。表盘是哑光黑色,没有任何数字,只有简洁的棒状时标和两枚修长的指针,也是黄铜材质,随着机芯的运作,以一种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流畅度,极其缓慢地移动着。秒针则纤细得多,每一次跳跃都精准地划过表盘边缘那圈细密的银色秒刻度。
仅仅作为一个计时工具,它已是无可挑剔的艺术品。
但陆沉知道,陈博士送来的东西,绝不会仅仅是一个漂亮的钟表。
他站起身,走到壁炉架前,更近地观察它。没有了婚礼时激动心情的干扰,此刻他能更清晰地感受到这个物件本身散发出的气息。它很重,不仅仅是材质的重量,更像是一种内敛的、凝聚的“存在感”。外壳严丝合缝,看不到任何螺丝或接口,仿佛是从一整块金属中雕刻出来的。
他回忆起婚礼上,陈博士影像说过的话:“……存储了一段被修复和净化后的数据……项目启动初期,一次非正式的团队聚会记录……”
数据存储在哪里?如何读取?陈博士没有明说。这个钟表本身,就是一个谜题,或者说,一个需要特定条件才会开启的“容器”。
陆沉伸出手指,极其轻缓地拂过钟表冰凉的黄铜外壳。指尖传来的触感细腻而坚实。他没有动用任何超出常人的感知力——事实上,他也早已失去了那种能力。他现在能依靠的,只有最普通的五感,以及那三百六十五次循环和其后无数危机所锤炼出的、对细节的洞察力,和一种近乎直觉的、对“异常”的敏感。
他的目光沿着外壳的每一条曲线,每一处接缝移动。在钟表背面的右下角,一个极其隐蔽的、只有指甲盖大小的区域内,他注意到了一丝异样。那里的金属颜色,与周围有着几乎无法分辨的细微差异,仿佛是被某种极高温度瞬间灼烧过,又或者,是经历过某种能量场的轻微侵蚀后留下的、永久性的“记忆”。
这痕迹太不起眼,若非他心无旁骛地仔细观察,绝对会将其忽略。这不像是制造时留下的瑕疵,更像是……使用过的痕迹。是在那次最终爆炸中留下的?还是在更早的、不为人知的实验里?
他尝试着,用指腹轻轻按压那个区域。
没有任何反应。钟表依旧平稳地走着,滴答声没有丝毫变化。
他又试着逆时针方向轻轻旋转钟表的底座。底座纹丝不动,与主体浑然一体。
陆沉退后一步,微微蹙眉。陈博士的风格他是了解的,喜欢留有余地,喜欢设置一些需要“悟性”或“时机”才能打开的机关。这个钟表,显然也是如此。它静静地站在那里,履行着报时的基本功能,同时守护着内部的秘密,等待着一个或许连陈博士自己都无法确定的、合适的开启时刻。
也许,钥匙并非物理上的。也许,需要某种特定的声波频率,或者环境能量的微小变动,甚至……是时间本身走到某个特定的节点?
“还在研究它?”林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端着一盘洗好的葡萄,走了过来,站在陆沉身边,同样仰头看着那个钟表。
“嗯,”陆沉没有回头,目光依旧停留在钟表上,“总觉得它不只是个钟表。”
林薇将一颗葡萄递到他嘴边,陆沉下意识地张嘴接过,清甜的汁液在口中弥漫开来。“博士不是说了吗?里面存着一段过去的记忆。也许,他只是想让我们知道,一切并非始于黑暗。”她顿了顿,声音柔和,“至于怎么打开,顺其自然就好。该我们知道的时候,自然会知道。”
陆沉咀嚼着葡萄,点了点头。林薇的话总是能轻易抚平他内心因探究而产生的焦躁。是啊,顺其自然。他们已经习惯了与未知共存,尤其是这种不具威胁性的、带着善意的未知。
“你说得对。”他转过身,揽住林薇的肩膀,和她一起看着那个钟表,“就当它是一个来自过去的、安静的祝福吧。提醒我们,无论科技如何发展,力量如何强大,最初的心,和此刻的平静,才是最珍贵的。”
滴答,滴答。
钟表不疾不徐地走着,丈量着他们崭新的人生。阳光在表盘的玻璃上反射出柔和的光晕,指针的影子在黑色的底衬上悄然移动。
然而,就在陆沉准备移开目光的刹那,他似乎看到,当秒针即将跳向下一格时,表盘内部,极其深邃的地方,有那么一瞬间,掠过了一缕比发丝还要纤细的、绝非反射形成的幽蓝色微光。
那光芒一闪而逝,快得如同错觉,瞬间被黑色表盘和黄铜指针所吞噬。
陆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是错觉吗?是因为自己刚刚一直在想着蓝色晶体和过去,而产生的心理暗示?
他凝神再看,秒针已经稳稳地落在了下一个刻度上,表盘内部一片沉寂的黑暗,仿佛刚才那缕幽蓝从未存在过。
林薇并没有察觉到他的细微变化,她正拿起一颗葡萄,专注地剥着皮。
陆沉没有声张,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回钟表,眼神深处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陈博士的礼物,这个象征着时间平稳流逝、承载着一段纯真过去记忆的精致器物,其内部,似乎并非如表面看上去那般……完全静止。
它还在“运行”着什么?那缕幽蓝,是存储数据的正常显示,还是别的什么?
滴答,滴答。
时间在宁静的表象下,依旧隐藏着它深不可测的秘密。而这份来自老友的礼物,既是祝福,似乎也成了一个无声的提醒:他们所获得的平凡,是动态的平衡,而非一劳永逸的终点。有些回响,或许并未完全消散,只是换了一种更隐蔽的方式,存在于他们的生活之中。
陆沉轻轻吸了口气,将那一瞬间的疑虑压回心底,转而更紧地搂住了林薇的肩膀。无论这钟表隐藏着什么,此刻的安宁,他绝不会让任何事物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