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在长江口送别大军时吹了风,朱标晚间就寝时,便觉身上有些不自在。
他依着往常的经验,饮下两大碗滚热的姜汤,额上逼出一层细密的汗,自觉松快了些,便昏沉沉睡去。
不料次日清晨醒来,喉咙却像是被炭火灼过,干痛难忍。
自凤阳回京后,朱允炆并未入住诸王馆,仍旧留在东宫。
他最先察觉父亲神色有异,嗓音也有些沙哑,忙劝道:
“父王,您今日气色不佳,不如先歇息一日,文华殿的政务暂放一放也无妨。”
朱标懒言少语,只是摆了摆手,眼下千头万绪,哪里歇得住。
他强撑着来到文华殿坐定,竟觉得头晕目眩,连提起朱笔都感觉腕下无力。
户部、兵部、工部的官员轮番进殿请示。
朱标明明精神不济,却依旧不肯流露出半分疲态。
朱允熥侍立在侧,将刚理清的小琉球前期营建物资清单轻轻呈上。
一抬眼,猛然发现父亲今日面色苍白得异乎寻常,唇上也无甚血色,一颗心瞬间揪紧,高高悬了起来。
他焦急地说道:“您面色不大好,一定是昨日劳累又着了风寒。今日万万不能再劳神了,务必以圣体为重啊!”
朱标只觉眼皮沉重,却仍宽慰道:
“无妨,不过是偶感风寒,咳几声便好了。蓝玉大军初登小琉球,百事待兴;傅友德在东南整饬海防,千头万绪。这些军报、粮饷奏请,都是刻不容缓的要务,耽搁不得。”
他端起手边的参茶,呷了一口,似乎想借那点温热,压下喉间的不适,随即又放下,目光重新落回奏章上。
朱标这样轻描淡写,却让朱允熥的心直直地沉了下去。
他太清楚了,在原本的历史轨迹中,父亲总是将“偶感风寒”、“并无大碍”挂在嘴边,一次次强撑病体,最终积劳成疾,酿成了无法挽回的悲剧。
他恳求道:“父王,政务如山。但您的安康,才是大明朝真正的国本!即便为了皇祖父,您也当时时保重万金之躯啊。请您即刻传召太医,开方调理,哪怕只静养半日也好!”
令朱允熥颇感意外的是,朱标并未如往常那般坚持,顺从地说道:“今天确实乏了,就听你一回吧。”
说着,竟真的放下了朱笔。
朱允熥不敢耽搁,立刻吩附内监:“快!速传太医!”
不多时,太医院当值的院判便提着药箱匆匆而至。在朱允熥紧迫目光的注视下,仔细为端坐着的太子请脉。
片刻后,太医松开手,朱允熥立刻将他引至外间,压低声音,急切地问道:“院判,父王脉象如何?究竟是何症候?”
太医捋了捋须,躬身回道:
“皇太孙殿下放心,太子殿下此症,乃是春日肝木升发之时,不慎着了春寒,加之连日操劳,以致气血运行稍感不畅,并非凶险重症,待臣开一剂调和营卫的方子,仔细调理几日便好。”
朱允熥闻言,心中稍安,但立刻将声音压得更低,嘱咐道:
“开方可以,但务必用最温和的药材,宁可缓些、慢些,也绝不可用虎狼之剂!”
院判忙道:"殿下放心,微臣记下了。“
朱允熥眼神锐利地看着太医:
“还有,待会儿你去回话,需得郑重劝谏父王。你就说,此病根由在于‘积劳’,风寒只是诱因。若不休养,恐耗伤心脉,留下大碍!
你务必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让他知道利害。喝药尚在其次,最最最要紧的,是必须静养,放下政务,安心休息!这话,你要替本王说得透透的!”
太医在宫中侍奉多年,立刻明白了皇太孙的深意,连忙躬身:“殿下苦心,臣明白了。”
见太医领会,朱允熥才微微点头,让他进去回话。
太医回到内室,将病情又说了一遍,随后便依照朱允熥的嘱咐,格外强调了“积劳成疾”的根由,并将“若不静养,恐伤及心脉根本”的后果,语气恳切地再三禀明。
朱标靠在椅背上,听着太医的话,又瞥见外间儿子频频向内探看的身影,心中不由一软。
他轻轻叹了口气,对着太医,也像是说给外面的朱允熥听:“罢了,罢了……就依你。今日便歇一日吧。”
朱允熥在门外听得此言,一直紧绷的心弦,才算是稍稍松弛了几分。
他转身快步来到文华殿外厅,对今日当值的翰林讲官吩咐道:
“传我的话下去,今日起,若非涉及军国安危、十万火急之事,一律不得打扰父王静养。若有此类紧要事务,也不得叨扰父王,即刻呈送乾清宫,请皇祖父圣裁。”
讲官深知皇太孙如今地位与威势,连忙躬身应下,不敢多言。
安排妥当事务,朱允熥这才返回内殿,小心翼翼地搀扶起朱标,轻声道:“父王,儿臣送您回宫歇息。”
从文华殿到东宫寝殿,这段不算长的路,朱允熥陪着父亲走得极慢,极稳。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父亲手臂传来力道十分虚浮,这让他心中的那根弦始终紧绷着。
将父亲送入寝殿,安置于榻上,又仔细为他掖好被角,朱允熥正欲吩咐内侍小心看护,殿门外却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他下意识抬头,恰好与端着一碗刚煎好、正冒着热气汤药走进来的朱允炆,四目相对。
自朱允炆从凤阳归来,朱允熥有意回避,始终居于乾清宫,兄弟二人竟未曾有过照面。
朱允炆脚步微微一顿,随即垂下眼帘,低声道:“三弟。”
朱允熥微微颔首,算是回礼,侧身让开床榻前的位置。
朱允炆默默上前,将药碗轻轻放在床头的矮几上。
朱标似乎已经睡着了,鼻腔里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朱允熥向朱允炆使了个眼色,两人悄无声息退了出去。
朱允熥并未离去,命人在寝殿门外不远处设下一张座椅,端坐于此。
约莫辰时三刻,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来的是李景隆与开国公常升。
李景隆见到朱允熥端坐于此,与常升一同上前见礼。
朱允熥压低声音问:“二位何事如此匆忙?”
李景隆拱手道:“殿下,是关于小琉球前线营建之事,有一份紧急拔款,需太子殿下用印方可执行。不知殿下此刻是否方便……”
朱允熥直摇头,语气斩钉截铁:“父王方才安睡,天大的事情,也等他醒来,养足精神再说。”
常昇面露难色:“允熥,此令关乎前方进度,延迟一日,恐……”
朱允熥很烦躁地说道:"舅舅,您怎么就听不明白呢?您老人家赶紧请回吧,天大的事也要等到明天再说!“
常昇和李景隆讪讪地走了。
时间悄然流逝,已近晌午。一阵环佩轻响,吕氏在款款而来,身后跟着手捧食盒的宫女。
她见到守在门外的朱允熥,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殿下睡了许久,该进些膳食了。空腹睡久了,于身体也无益。”
朱允熥起身行礼:“娘娘有心了。父王多年勤政,何曾有过白日如此安枕之时?此刻他的每一次呼吸,都是在修补损耗的元气。此时将他唤醒,无异于前功尽弃。”
“少吃一顿饭,无碍根本。这食盒,儿臣先代为收下。”
说着亲自上前,从宫女手中接过食盒,稳稳地放在自己身边,其意不言自明,这里,由他接管。
吕氏冷笑一声,扭头就走。
从清晨到日影西斜,朱允熥水米未进,始终坚守。
直到申时末,内殿终于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接着是朱标带着些许睡意,却明显松快了些的声音:“来人……”
朱允熥立刻起身,推门而入。
只见朱标已自行坐起,正舒展着臂膀,脸上的苍白褪去了不少,唇上也恢复了些许血色,眼神不再是之前的浑浊沉重,变得清亮了许多。
“父王,您感觉如何?”朱允熥快步上前。
朱标看着他,“这一觉,睡得沉啊……浑身松快了不少,头脑也清明了许多。孤饿了,传膳吧。”
晚膳很快送来,朱标胃口大开,竟用完了一大碗碧粳米饭,还喝了不少汤。这对于病中的他而言,是极好的迹象。
朱允熥站在一旁,疲惫的脸上终于露出了轻松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