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关,平西伯府邸(原总兵府)。
夜色如墨,将这座雄关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死寂之中。
府内书房,烛火摇曳,映照着一张因极度愤怒而扭曲的脸庞——
吴三桂。
他手中紧紧攥着一封密信,手背上青筋暴起。
信纸是来自北京秘密渠道传出的血泪控诉,字字句句,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双目赤红,浑身颤抖。
信中详述了闯贼刘宗敏如何闯入他留在北京的府邸,如何当众羞辱、强行掳走他的爱妾陈圆圆的经过。
那些不堪入目的细节,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
他仿佛能听到圆圆无助的哭泣,能看到她绝望的眼神……那是他视若珍宝、曾许诺乱世平定后便接来关外共享安宁的人儿!
“砰!”
一声巨响,上好的梨花木案几被吴三桂一脚踹翻,笔墨纸砚散落一地。
他胸腔剧烈起伏,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
“刘宗敏!
闯贼!
我吴三桂与尔等,不共戴天!”
奇耻大辱,莫过于此!
他吴三桂,堂堂大明平西伯,山海关总兵,竟连自己的女人都护不住!
这已非简单的阵营对立,而是彻彻底底的人格践踏,是任何一个男人都无法忍受的终极羞辱!
此前对闯军残存的一丝观望、一丝利用其制衡关外的心思,在此刻彻底化为灰烬。
与这样的流寇禽兽为伍,简直是玷污门楣!
就在他怒发冲冠,几乎要被怒火吞噬理智之际,书房的门被轻轻敲响。
“进来!”
吴三桂的声音沙哑而冰冷,带着浓烈的杀意。
心腹家将引着两人悄无声息地步入书房,随即反手关上房门,亲自守在门外。
来者一人作汉人书生打扮,面容清瘦,眼神却锐利如鹰,正是降清的明末进士、如今深受清睿亲王多尔衮信任的谋士范文程。
另一人则是身着满清官服的通事(翻译),但观其气度,亦非寻常之辈。
“平西伯何事如此动怒?”
范文程目光扫过狼藉的地面,以及吴三桂手中那封已被捏得变形的密信,心中已然明了七八分,脸上却故作关切。
吴三桂猛地将密信拍在仅存的一张椅子上,赤红着双眼,死死盯着范文程:
“范先生!
你看到了?
这便是尔等曾言或可‘共讨流寇’的义军所作所为!
掳我妻妾,辱我门庭!
此等行径,与禽兽何异?!”
范文程心中暗喜,知时机已至,面上却露出沉痛之色,叹道:
“唉,闯贼流寇本性,残暴不仁,掠人妻女如家常便饭。
伯爷乃世受国恩(虽明已亡,但此话仍是套话)的国之柱石,岂能与这等匪类为伍?
彼等今日可辱伯爷爱妾,他日若得势,焉知不会鸟尽弓藏,甚至祸及伯爷满门?”
这番话,如同尖刀,精准地戳中了吴三桂内心最深的恐惧和愤怒。
他之前犹豫,除了对明朝的一丝旧情(或许已不多),便是担忧投降闯军后的地位和安危。
如今,这担忧已被血淋淋的现实印证。
范文程见吴三桂脸色变幻,趁热打铁,从怀中取出一封以火漆密封、盖有睿亲王大印的文书,双手奉上:
“伯爷,我主睿亲王深知伯爷忠勇,亦痛恨闯贼祸乱中原。
此前所议,王爷已有决断。
此乃王爷亲笔手书,许伯爷‘平西王’爵位,世袭罔替!
待平定闯贼,黄河以北之地,尽归王爷节制!
清军八旗精锐,已陈兵关外,愿与王爷麾下关宁铁骑合兵一处,共击国贼,为民除害,亦为伯爷雪此奇耻!”
“平西王!”
“世袭罔替!”
“黄河以北!”
这几个词,如同惊雷,在吴三桂耳边炸响。
清朝此次开出的条件,远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具体、更加丰厚!
这已不是简单的合作,而是裂土封王的惊天承诺!
对比李自成那边可能给予的(即便有也注定充满猜忌的)待遇,简直是云泥之别。
国仇(明朝虽亡于闯贼,但清军亦是外敌,此乃复杂心理),家恨(陈圆圆被辱),利诱(清朝厚赏),再加上对自身和麾下数万关宁子弟前途的忧虑……
种种因素交织在一起,如同汹涌的浪潮,瞬间冲垮了吴三桂心中最后一道名为“忠义”的堤防。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接过那封沉甸甸的文书,迅速浏览。
上面多尔衮的印信和承诺条款清晰无比。
良久,吴三桂抬起头,眼中的赤红已被一种冰冷的决绝所取代。
他走到书案前(家将早已扶起一张椅子,摆好纸笔),铺开信纸,研墨挥毫。
笔走龙蛇,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厉。
他在信中痛陈闯贼之恶,言明为天下苍生、为雪己耻,决意与清军合作。
并约定,于两日后的子时,他将下令开启山海关北翼的威远门,放清军主力入关!
届时以三堆烽火为号!
写罢,他取出自己的平西伯印信,重重盖上。
然后将信用蜡封好,递给范文程:
“范先生,此信,烦请速呈睿亲王。
吴某……决心已定!”
范文程心中大喜过望,面上却保持庄重,双手接过密信:
“伯爷深明大义,实乃天下苍生之福!
范某定当星夜兼程,面呈王爷!
两日后子时,烽火为号,我八旗天兵,必如期而至,与伯爷共灭流寇!”
送走范文程,吴三桂立刻召集麾下最核心的几名将领。
这些人多是他的亲信家将,或利益早已捆绑在一起的部属。
当吴三桂将降清的决定和条件告知后,帐内一片寂静。
有人面露惊愕,有人眼神复杂,但更多人,在经历了对闯军的极度失望和对清军实力的恐惧后,选择了沉默, 或者说,默认。
毕竟,
“平西王”的诱惑,以及清军入关后可能带来的“从龙之功”,对这群乱世武夫而言,同样具有无法抗拒的吸引力。
“诸位,”
吴三桂目光扫过众人,声音冰冷,
“闯贼无道,辱我太甚!
清朝势大,许我厚赏。
为我等身家性命,为麾下数万儿郎寻一条活路,更为了……雪耻!
唯有此路可走!
即刻起,秘密调整北翼防务,威远门守军全部换上绝对可靠的家丁!
两日后子时,依计行事!
若有泄密或违令者——
斩立决!”
“末将遵命!”
众将轰然应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破釜沉舟的肃杀之气。
命令迅速而隐秘地传达下去。
山海关这座庞大的战争机器,内部开始了一场无声的转向。
北翼防区的守军在夜色中被悄然替换,吴三桂的亲兵家将控制了关键隘口和城门机关。
一切都在紧张而有序地进行,只待那个决定命运的时刻到来。
吴三桂独自一人走到院中,抬头望向漆黑的天幕,关外的方向。
夜风吹拂,带着渤海特有的咸腥气息,也带来了远方隐约的、如同闷雷般的马蹄声——
那是蓄势待发的八旗铁骑。
他手中摩挲着一块陈圆圆昔日赠他的玉佩,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痛苦,但随即被更深的恨意和野心所覆盖。
“圆圆……待我破了闯贼,定踏平北京,将你夺回!
至于这天下……谁主沉浮,尚未可知!”
低声自语中,山海关的钥匙,已被他亲手,递向了关外的异族。
历史的闸门,即将在血与火中,彻底洞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