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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阳光刚爬上协和医院的红砖墙,陈墨兜里的传呼机就 “滴滴” 响了两声。他刚在诊室坐下,还没来得及翻开病历本,护士就敲门进来:“陈大夫,张副院长让您现在去他办公室一趟。”

陈墨心里略一思忖,指尖摩挲着白大褂口袋里的钢笔 —— 昨天把肾衰研究报告交给梁明远时,老主任只说会提交给医学会,没提还要过院领导的手。他起身理了理衣襟,走廊里飘来中药房煎药的苦香,混杂着消毒水的味道,这是 80 年代医院独有的气息。

张副院长的办公室在行政楼二楼,木门上钉着 “副院长办公室” 的塑料牌,边角已经磨得发白。陈墨敲了三下门,里头传来熟悉的声音:“进来。”

推开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靠窗的铁皮文件柜,柜顶摆着两盆文竹,叶片上蒙着层薄灰。张副院长坐在深棕色木桌后,正低头翻着文件,桌上的搪瓷杯印着 “先进工作者” 字样,杯壁上结着圈茶渍。见陈墨进来,他抬了抬下巴:“小陈,快坐,喝水自己倒。”

办公桌对面的折叠椅上还留着体温,显然刚有人来过。陈墨坐下时,瞥见桌角堆着的《中华医学信息导报》,封面上印着吴阶平会长的署名文章 —— 这是上个月刚创刊的刊物,梁明远办公室也有一本。

“张院长,您找我是关于…… 研究报告的事?” 陈墨主动开口,目光落在桌案上那份熟悉的牛皮纸信封上,封面 “肾衰竭中医辨证分型及诊疗规范初探” 的字迹旁,已经画了不少铅笔圈注。

张副院长把钢笔往桌上一搁,指尖点了点报告:“昨天梁主任把报告给我了,我连夜看了三遍。” 他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看样子你还不知道,年初医学会换届,我刚当选中医分会的主委。”

陈墨适时露出惊讶神色:“恭喜张院长!我平时只顾着看诊,还真没留意学会的动静。” 他记得上一世这时候,中华医学会正大力推进学术改革,光是 1984 年就新成立了 21 个专科学会,张副院长能坐上主委位置,确实是件值得庆贺的事。

“都是为会员服务。” 张副院长摆了摆手,话锋一转拿起报告,翻到夹着书签的那一页,“你这里把原发性肾脏病只归为肾炎,是不是太笼统了?肾结核、多囊肾这些,不都可能引发肾衰吗?”

晨光透过窗棂照在报告上,“原发性肾脏病” 几个字被晒得发亮。陈墨早料到会有此问,他刻意留了这个缺口 —— 要是把后世已知的病因全写出来,别说张副院长,整个医学会都得把他当成怪物。

“您提的这点太关键了。” 陈墨往前凑了凑,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诚恳,“不瞒您说,这些病名我都是在《实用内科学》上才看到的,具体病理机制压根没吃透。” 他指了指报告末尾的参考文献,“这半年光啃这本书就耗了大半精力,实在没本事深究其他病因。”

张副院长的钢笔在桌沿轻轻敲了两下,眼神里满是复杂。他早年留学德国,在西医界浸淫三十年,向来觉得中医 “重经验轻实证”,可眼前这年轻人不仅能看懂化验数据,还敢触碰肾衰这种疑难领域。更让他费解的是,中医科那几位老大夫连听诊器都不屑用,陈墨却把西医典籍翻得卷了边。

“你小子真是个异类。” 张副院长揉了揉眉心,语气里带着点无奈的赞叹,“陈国栋主任上周还跟我夸你,说你看化验报告比年轻西医还准。我当时还不信,现在算是服了。” 他忽然把报告合上,“行了,你先回去吧。下周医学会要开专题研讨会,我把报告报上去了,到时候可能要你上台讲讲。”

陈墨心里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全听院长安排。” 起身时,他瞥见桌角的会议通知,上面印着 “中华医学会学术交流会议” 字样,落款日期是下个月十五号 —— 正是梁明远之前提过的那场研讨会。

走出行政楼,陈墨忍不住哼起了小曲。阳光穿过白杨树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故意留的 “漏洞” 果然起了作用,既显得自己谦逊好学,又给了张副院长这些专家 “指导” 的空间。重生两年来,他最清楚 “木秀于林” 的道理,与其把答案全摆出来招人忌惮,不如在起点竖个路标,让众人跟着往前走。

路过门诊楼大厅时,一阵嘈杂的人声从东侧传来。陈墨抬头望去,中药房窗口排起了长队,队伍一直延伸到走廊拐角,不少人手里攥着药方,脸上满是焦急。他心里纳闷,平时这个点中药房最清闲,今天怎么突然这么热闹?

快步走过去,刚到药柜旁就听见丁秋楠的声音:“王婶您别急,还差一味当归,我这就给您称。” 她穿着浅蓝色的药师服,额头上沁着汗珠,头发用一根红绳束在脑后,几缕碎发贴在脸颊上。药柜前站着个微胖的中年男人,正笨拙地拿着戥子称药,正是药房的杨主任。

“怎么回事?” 陈墨推开门走进药房,一股浓郁的药香扑面而来。三面墙的药柜整齐排列,每个抽屉上都贴着泛黄的药名标签,“白术”“茯苓”“当归” 的字迹力透纸背 —— 这是前清传下来的老药柜,每个抽屉都配着铜锁。

丁秋楠回头见是他,眼睛亮了亮又迅速黯淡下去:“昨晚小张和老李突然请假,今天就我一个人当班。谁知道一早来了批纺织厂的职工,说是厂里组织体检,查出毛病都来抓中药。” 她指了指窗口,“杨主任特意过来帮忙,可他哪认识这些药方啊。”

杨主任放下戥子,尴尬地抹了把汗:“别提了,陈大夫,这字跟天书似的。刚才有张方子写着‘乳香’,我差点拿成‘没药’。” 他手里的药方上,大夫的字迹龙飞凤舞,确实难辨。

陈墨没再多说,挽起白大褂袖子就走到柜台后:“杨主任您歇着,我来。” 他接过丁秋楠手里的戥子,这把象牙杆戥子是药铺的老物件,最大称量二两,最小能称到一分。抓起一张药方扫了眼,“黄芪三钱、当归二钱、川芎一钱……” 话音未落,手指已经拉开相应的药柜抽屉,动作麻利得不像话。

丁秋楠看得眼睛发直 —— 结婚这么久,她只知道陈墨医术好,从没见过他抓药这么熟练。陈墨冲她眨眨眼,指尖在药柜上敲了敲:“以前跟着师父学过两年,这点基本功还没忘。”

有了陈墨帮忙,排队的人群明显松动起来。他称药时手法精准,戥子杆总能稳稳停在刻度线上,包药时更是利落,牛皮纸折成四方包,用麻绳十字捆扎,还在纸包上写清服药方法。排在队尾的大妈忍不住念叨:“这大夫不仅医术好,干活还利索,比药房那俩小姑娘强多了。”

正忙得脚不沾地时,一张药方递了进来。陈墨习惯性地接过来,目光刚落在药名上,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这是张治便秘的方子,柴胡、枳实、大黄的配伍中规中矩,可最后一味 “轻粉” 的用量却写着 “二钱”—— 换算成克就是 2 克,足足超出安全剂量十倍!

更要命的是,药方下方没任何备注。陈墨抬头看向窗外递方的女人,二十多岁年纪,穿着蓝色工装,裤脚沾着泥点,手里拎着个布兜,看样子是刚从家里赶来。

“同志,这方子是谁给你开的?” 陈墨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些。

女人愣了愣,脸上泛起红晕:“是…… 是我家邻居给的,说能通…… 通大便。” 她话说到一半就停了,显然不好意思细说。

丁秋楠和杨主任也凑了过来,见陈墨脸色不对,都屏住了呼吸。药柜上的铜铃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声响。

“给谁吃的?看你气色不像是便秘。” 陈墨追问,指尖捏着药方的边缘,指节微微发白。轻粉性寒有毒,含氯化亚汞,内服常规剂量只能控制在 0.1 到 0.2 克,而且必须用胶囊或入丸剂,绝对不能水煮 —— 水煮会让汞离子大量析出,哪怕只用 0.05 克都可能致命。

“给我婆婆吃的。” 女人的语气不耐烦起来,频频看表,“她便秘好几天了,邻居说他吃这方子管用。大夫,您赶紧抓药吧,我还得回去做饭呢,孩子放学要吃饭。”

“不能抓!” 陈墨把药方往柜台上一拍,声音掷地有声,“这药吃了会出人命的!”

女人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半步:“你这大夫怎么说话呢?邻居上周刚吃过,怎么会出人命?”

杨主任赶紧打圆场:“同志别激动,陈大夫是咱们医院最好的中医,他说有问题肯定是有道理的。”

陈墨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语气平缓:“轻粉这味药有毒,正常最多只能用一分,你这方子开了二钱,是十倍的量。而且它不能水煮,一煮毒性就散不开了,吃了会汞中毒,先是恶心呕吐,接着手抖、尿不出尿,最后连肾都得坏死。” 他指着药方,“你邻居要是真吃了没事,要么是他减量了,要么是压根没敢用这味药。”

女人的脸瞬间变得惨白,手里的布兜 “啪” 地掉在地上,里头的搪瓷碗摔得叮当响。“这…… 这可怎么办啊?” 她声音发颤,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我婆婆昨天就说头晕,我还以为是没吃饭……”

“你先别慌。” 丁秋楠递过一杯温水,“赶紧回去看看老太太的情况,要是有不舒服,马上送医院来。以后偏方可不能随便用,得让大夫看过才行。”

陈墨从抽屉里拿出纸笔,飞快地写了个方子:“你拿这个去抓药,生地黄三钱、玄参二钱、麦冬二钱,煮水喝,能润肠道,没任何副作用。” 他把方子折好递过去,又叮嘱道,“要是老太太已经吃了那偏方,赶紧去急诊查尿常规,看看有没有汞超标。”

女人千恩万谢地捡起布兜,攥着新方子匆匆跑了。杨主任擦了擦额头的汗:“我的老天爷,这要是真抓了药,咱们药房可就闯大祸了。” 他看着陈墨的眼神里满是敬佩,“还是陈大夫厉害,一眼就看出问题了。”

陈墨摇摇头,把那张危险的药方收进抽屉:“以前跟着师父见过轻粉中毒的,一家子哭天抢地的,太惨了。” 他瞥了眼墙上的挂钟,已经十一点半了,“杨主任,剩下的我来盯着,您去吃饭吧。”

杨主任连忙摆手:“不了不了,我再帮会儿忙。”

等人都散得差不多了,丁秋楠才凑过来,戳了戳陈墨的胳膊:“行啊你,还会抓药呢,以前怎么没跟我说过?”

“怕你崇拜我呗。” 陈墨笑着捏了捏她的脸,指尖沾着淡淡的药香,“晚上建军来吃饭,记得把琴琴姐带的酱肉蒸上。”

丁秋楠 “嗯” 了一声,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建华早上来电话,说车队师傅夸他机灵,还问咱们家有没有多余的粮票,他想换点鸡蛋。”

陈墨刚要说话,药房的门又被推开了。梁明远拿着个信封走进来,脸上带着笑意:“小陈,告诉你个好消息,你的报告被医学会看中了,吴阶平会长都特意问起你呢!”

陈墨心里 “咯噔” 一下 —— 他刻意藏拙,还是没能低调下来。窗外的阳光正好照在梁明远手里的信封上,那是医学会的会议邀请函,烫金的字迹在光线下格外刺眼。他忽然明白,有些光芒,就算想藏,也终究会漏出来的。

丁秋楠见他发愣,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怎么了?不高兴啊?”

陈墨回过神,接过信封笑了笑:“没有,就是没想到报告会这么受重视。” 他拆开信封,目光落在 “特邀发言嘉宾” 几个字上,心里已经开始盘算 —— 下周一去医学会,该说多少,该留多少,可得好好拿捏分寸。

药房里的药香依旧浓郁,戥子静静地躺在柜台上,仿佛在诉说着医者与药材相伴的岁月。陈墨知道,这场关于肾衰的学术探索,才刚刚拉开序幕;而他要走的路,还长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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