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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白云观回来,时若没回自己院子,直接去了清正司后院那间专设的检验室。

安禾本想劝她歇歇,但看她神色凝重,便没多话,只默默点了好几盏灯,把屋子照得通亮。青穗就守在门外,手一直按在刀柄上。

时若将油纸包里的香灰小心倒在白瓷盘里。观里的香灰颜色深灰,混着没烧尽的细碎香梗和纸屑,她取了些许,用清水化开,再用细纱布过滤,得到一小碗浑浊的灰水。

接着,她从柜子里取出几个小瓷瓶。这是她配的几种试液——茜草汁、皂矾水、硝石液,还有用醋和蛋清调的特殊混合液。

她用小竹签蘸取灰水,分别滴在几片干净的白瓷片上,再逐一滴上试液。

前几种都没什么明显反应。直到滴上那种醋蛋混合液时,其中一滴灰水忽然泛起极淡的蓝绿色荧光,在灯下只持续了一两息,就消失了。

时若心跳加速。

她又重复了一次,确认不是眼花。那荧光虽微弱,但确实存在。

——这是磷的反应。

磷在民间常被说是“鬼火”,其实是尸骨、鸟粪等含磷物质自然分解产生的气体,遇空气自燃。但白云观的香灰里怎么会有磷?除非……

时若想起方舟说的“金斑吉丁虫”和“人畜骨粉”。黑石寨的“巫药”配方里,很可能就含磷质。若是将含磷的虫粉或骨粉混入特制的香里,点燃后吸入,长期下来会不会产生类似致幻、控制心智的效果?

她立刻让青穗去叫方舟。

方舟刚睡下又被叫醒,披着外袍跑来,听时若说完,眼睛瞪得老大:“磷?香灰里有磷?”

“你之前查金斑吉丁虫,有没有发现它和磷的关联?”

方舟猛拍脑袋:“有!我想起来了!那本西南手札里提过一句,说‘金甲虫’喜食含磷的腐物,所以甲壳本身也带微量磷质!只是我当时没往香火里想……”

这就对上了。

白云观那个道士,很可能在用特制的香控制某些人。胡永昌、甚至宫里那个看管睿亲王幼子的刘公公,说不定都是长期接触这种香,才出现“夜不能寐”“做噩梦”的症状。

这不是安神,是下毒。

“方舟,”时若沉声道,“你连夜比对陈秀才案粉末里的虫壳碎片,和这种香灰里的成分,看是不是同一种东西。”

“是!”

时若又取了些香灰,仔细包好,让青穗天亮后立刻送去百草阁给赵良:“让他查查,这种含磷的特制香,京城有哪几家香铺能做?原料从哪儿来?最近谁大量采购过?”

青穗领命去了。

时若靠在椅背上,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安禾端来热茶和点心,小声道:“夫人,您一天没正经吃东西了,多少用些。”

时若接过茶喝了一口,温热的水流下去,才觉得胃里空得发慌。她拿起一块枣泥糕,刚咬一口,外面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李文远拄着拐杖冲进来,脸色煞白:“大人!刑部大牢出事了!”

时若手里的糕点掉在地上。

“时珩少爷……刚才在牢里突然吐血昏迷!”李文远声音发颤,“刑部的人已经请了大夫,说是……说是急症,凶险!”

时若猛地站起,眼前黑了一瞬。安禾赶紧扶住她。

“备车!去刑部!”她声音嘶哑,“青穗呢?”

“青穗姑娘刚走……”

“让方舟去追她,直接去刑部会合!”

马车在夜色里狂奔,时若攥紧了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们等不及了,要灭口。

刑部大牢外灯火通明。时若的马车刚到,另一辆朴素的青帷马车也几乎同时疾驰而至,猛地刹住。

车帘掀开,时文正脸色铁青地下来,官袍下摆皱了一角,连官帽都有些歪斜,显然是接到消息后从家中仓促赶来的,连平日最注重的仪容都顾不上了。

“父亲?”时若快步上前,扶住他微微发颤的手臂。

时文正看了女儿一眼,眼睛里都是压不住的怒火,但声音竭力维持着一位朝廷官员的体面与克制:“我都听说了。陈侍郎在里面?”

“是,刚进去。”

“一起进去。”时文正抬步就走,“我时家世代清流,从未作奸犯科。构陷我儿于前,下毒灭口于后——此事,若刑部不能给个明明白白的交代,我时文正拼着这身官服不要,也要敲登闻鼓,告御状,请三司会审,求个天下公断!”

刑部大牢外,陈侍郎正焦头烂额,忽闻属下来报:“相、相爷来了!”

陈侍郎惊得差点腿软,连滚爬出去迎接。只见时文正身着紫色丞相常服,面色如寒霜,在几名相府侍卫簇拥下大步而来。时若跟在其侧。

“下官参见相爷!”陈侍郎深躬到底,声音发颤。

时文正看也不看他,目光如电扫过牢狱大门:“我儿何在?”

“在、在里面,已请了大夫……”

“带路。”时文正声音不高,却让陈侍郎脊背发凉,“陈侍郎,今日之事,你若查不出个子丑寅卯,给不了本相一个交代,这刑部大牢,也该换个人管管了。”

时文正看向女儿,时若点头:“父亲,您先与陈大人在此,我进去救人。”

“快去。”时文正声音发紧,“无论如何,保住你弟弟的命。”

牢房深处,时珩躺在一张简陋的木板床上,脸色青白,嘴角还残留着黑红色的血渍。一个老大夫正在把脉,眉头紧锁。

时若冲过去,先探时珩鼻息——微弱。再翻看他眼皮,瞳孔有些散大,她抓起时珩的手腕,脉搏快而乱,时有时无。

“他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她转头问狱卒。

“就、就是普通的牢饭和清水……”狱卒吓得哆嗦,“半个时辰前还好好的,忽然就说心口疼,接着就吐血……”

时若看向地上打翻的粗陶碗,里面还剩些浑浊的水。她拿起碗,凑到鼻尖闻——有极淡的苦杏仁味。

氰化物?不对,氰化物发作更快。这是……

她忽然想起白云观道士给胡永昌的那个小瓷瓶。“无色无味,服下半日发作,症状像急病”。

“大夫,你怎么看?”跟进来的陈侍郎问。

老大夫摇头:“脉象凶险,像是中了什么热毒,又似急火攻心。但具体是什么毒……老朽一时辨不出。”

时若从荷包里取出随身带的银针——这是她习惯带在身上的,细如牛毛。她拿起时珩左手食指,在指尖刺了一针。

挤出的血颜色暗红,黏稠,不易凝固。

“去准备绿豆甘草汤,大量。”她快速吩咐,“再取些新鲜鸡鸭血来,要温的。”

安禾在旁记下,立刻跑出去找刑部的厨下准备。

时若又解开时珩的衣襟,检查身上有无针孔、伤痕。在左肩后侧,她发现一个极小的红点,像是被什么细刺扎过。

“这里,”她指给陈侍郎看,“不是自然病症,是有人下毒。毒物可能混在饮食里,也可能是通过针刺注入。”

陈侍郎脸色铁青:“我立刻封锁大牢,所有人不许进出!”

时若没说话,专心处理时珩。绿豆甘草汤先灌下去催吐,又灌了温热的鸡鸭血——某些毒素会和动物血里的蛋白结合,减轻毒性。

折腾了大半个时辰,时珩又吐了几次,吐出来的东西里夹杂着黑血块。但脉搏渐渐稳了些,脸色也从死灰转为惨白。

老大夫松口气:“暂时稳住了。但余毒未清,还得继续用药调理。”

青穗和方舟这时也赶到了。时若让他们守着时珩,自己走到牢房外。

时文正还等在那里,背挺得笔直,但紧握的拳头微微发抖。见到女儿出来,他急步上前:“如何?”

“命暂时保住了,但需精心调理,不能再留在这里。”时若压低声音,“父亲,陈大人,时珩中的毒,与白云观道士给胡永昌的‘药’很可能同源。对方一次不成,必有第二次。刑部大牢……防不住内鬼。”

陈侍郎脸色变幻,看向时文正。时文正深吸一口气,朝着陈侍郎深深一揖:“陈大人,本官恳请大人,允我儿‘保外就医’。清正司有验伤治伤之便,小女可亲自看护。若大人不放心,可派刑部差役在外看守。所有责任,我时文正一力承担!只求给我儿一条生路!”

这番话情真意切,又给足了台阶。陈侍郎本就心虚,沉吟片刻,终于点头:“好。本官即刻撰写文书,以‘病情危重,需专人救治’为由,准时编修移至清正司看管。但相爷,萧夫人,人若出了任何差池……”

“绝不让大人为难。”时文正斩钉截铁。

手续办得很快。天快亮时,时珩被小心抬上马车。时文正坚持亲自护送,一路紧紧握着儿子冰凉的手,眼圈通红。

到了清正司,安禾带人收拾出最僻静安全的厢房。时文正亲自帮着铺床安顿,又去厨房盯着煎药,每一步都亲力亲为。

时若劝他:“父亲,您先回去歇歇,这儿有我。”

时文正摇头,声音沙哑:“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他躺在这里,我回去如何能合眼?你忙你的,我守着他。官署那边,我已告假。”

他说着,在床边坐下,轻轻给时珩掖了掖被角,那背影一瞬间仿佛苍老了许多。

时若鼻尖发酸,知道劝不动,便交代安禾好生照应父亲,自己转身回了检验室。

天光大亮时,方舟送来比对结果。

“大人,香灰里的磷质成分,和陈秀才案粉末里的虫壳碎片,确实有相似之处!”他眼睛通红,但很兴奋,“而且我重新验了陈秀才胃里的残留物,里面也有极微量的磷反应——只是之前我们没往这个方向查,忽略了!”

陈秀才死前也接触过含磷的东西?是通过饮食,还是……熏香?

时若立刻起身:“去陈秀才家,再搜一遍。重点查他常用的香炉、烛台、熏笼,还有……他抄录书画时可能用的特殊工具。”

方舟应声去了。

时若又写了两封信。一封给父亲时文正看过,由他执笔润色,以其清流文官的口吻和关系网,暗中联络几位交好又耿直的御史,准备联名参劾刑部大牢管理混乱、疑犯遭人投毒之事,给刑部持续施压,逼他们加紧追查内鬼。另一封给顾青舟——她等不及了,需要他尽快查出白云观那个道士的底细,还有胡永昌在江南的逃亡路线。

信送出去后,时若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刚迷糊一会儿,安禾轻轻推醒她:“夫人,百草阁赵管事来了,说有急事。”

赵良来得匆忙,连外袍都穿反了。

“东家,您让查的特制香,有线索了。”他喘着气说,“京城能做含磷香料的,只有两家。一家是‘妙香斋’,专供宫里贵人;另一家是‘异香阁’,老板是西南人,三年前来的京城,铺子不大,但有些稀奇古怪的货。”

“异香阁最近有什么异常?”

“巧就巧在这儿。”赵良压低声音,“我派人假装顾客去问过,伙计说,他们东家半个月前突然说老家有事,把铺子托给账房看着,自己回西南了。但昨儿我手下一个伙计在码头看见异香阁的东家了——他根本没走,就藏在南城一处小院里!”

时若眼神一厉:“地址。”

“南城甜水井胡同,最里头那户。”赵良道,“我让人盯着了,他今早出了趟门,去了趟白云观后门,呆了不到一刻钟就出来。”

白云观后门——正是昨晚道士消失的方向。

“青穗,”时若起身,“带几个人,跟我去甜水井胡同。”

“夫人,要不要通知官府?”安禾担心地问。

“来不及了。”时若边换外衣边说,“若真是他,听到风声肯定立刻跑。我们得抢在他前面。”

甜水井胡同很窄,马车进不去。时若和青穗带着三名护卫步行进去,清晨的胡同里没什么人,只有早起的老人坐在门口晒太阳。

最里头那户院子门关着,但门缝里飘出奇特的香气——不是寻常檀香,更刺鼻些,带着点腥气。

青穗示意护卫散开围住院子,自己上前叩门。

里头没动静。

她又敲了敲,提高声音:“送水的!”

还是没声。

青穗退后一步,猛地抬脚踹门!门闩断裂,门板哐当一声向内弹开。

院子里空荡荡,但正屋门虚掩着。时若示意护卫警戒,自己小心走进去。

屋里很暗,堆满了各种瓶瓶罐罐和晒干的草药。一个四十来岁、肤色黝黑的男人正手忙脚乱地往包袱里塞东西,见到时若等人闯进来,脸色大变,转身就要往后窗跑。

青穗一个箭步冲上去,将他按倒在地。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凭什么私闯民宅!”男人挣扎着喊。

时若没理他,环视屋子。靠墙的木架上摆着一排陶罐,她打开一个,里面是暗红色的粉末,气味刺鼻。另一个罐子里是晒干的金色虫壳碎片,在昏暗光线下泛着诡异的金属光泽。

“金斑吉丁虫,”她拿起一片虫壳,看向那男人,“你是异香阁的东家?这些香粉,卖给谁了?”

男人眼神闪烁:“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就是个制香的……”

“不知道?”时若从袖中取出那包白云观的香灰,倒出一点,“这里的磷质,和你这些虫粉里的,一模一样。昨晚白云观后山,你见了谁?”

男人脸色瞬间惨白。

青穗将他拎起来,按在墙上:“说!”

“我、我说……”男人哆嗦着,“是……是白云观的玄明道长……他、他让我特制一批含磷的香,说是要做法事用……我、我就是个做生意的,他给钱,我供货,别的真不知道啊!”

“供货多久了?都给了哪些人?”

“半年多了……除了白云观,还、还给过西城几个大户人家,说是安神香……”男人结结巴巴报了几个名字,其中就有胡永昌和那个看管睿亲王旧邸的太监刘福。

时若记下名字,又问:“你昨天去白云观后门,干什么?”

“玄明道长让我送新配的香粉……还有、还有一个小瓷瓶,说是急用……”

小瓷瓶。和胡永昌手里那个一样。

时若盯着他:“瓶子里是什么?”

“我、我不知道……道长不让问,只说是‘药’……”

“药从哪儿来的?”

“是、是道长自己配的……他懂些医术,经常自己配药……”

时若不再问了。她让护卫将男人绑好,连同一应物证带回清正司。

走出院子时,阳光正好照在胡同里。时若抬头看了看天,深深吸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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