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愁关，指挥部。
夜，深寒。
炭火在盆中噼啪作响，却驱不散空气里那几乎能冻住骨头的冷意。
夏青禾静静的站着，手里那张来自苏玉娘的加密情报，不知不觉间被她捏成了皱巴巴一团。
她身旁，刚被请来观摩“新式武器”的钟表大师孙祥，正老脸惨白，浑身抖的跟筛糠一样。他虽然只听到了那名信使只言片语的汇报，但“赤衣卫”跟“株连九族”还有“格杀勿论”这几个字，已经成了淬毒的钢针，扎破了他那颗刚燃起希望的心。
“疯了。”
“那个坐在龙椅上的男人，彻底疯了。”
孙祥满眼都是劫后余生的恐惧，庆幸自己逃离了那个正化作人间地狱的中原。
但夏青禾眼里，却什么情绪都没有。
没有愤怒没有同情，甚至没有惊愕。
只有一种工程师式的近乎冷酷的平静。
“有意思。”
“这皇帝老儿，在发现堵不住洪水之后，选择亲手炸掉堤坝，想用一场更大的洪水来淹没一切。”
“他以为这是雷霆手段，殊不知，这是在帮我搞‘人才筛选’。”
“白色恐怖？不，这在我的世界里，叫做‘大过滤器’。它会把所有对旧时代还抱有幻想的摇摆不定的不够聪明也不够有勇气的人，全部过滤掉。”
“而剩下的那些精英，走投无路的亡命徒，还有被仇恨点燃的天才......都会跟江河入海一样，涌到我这来。”
“主公......”一名亲卫壮着胆子，声音干涩的开口，“我们......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
夏青禾松开手，把那张满是褶皱的纸条一点点展开，抚平。
那样子，不像一张情报，倒像是一份价值连城的......录取通知书名单。
“传我命令！”她的声音一出，指挥部里令人窒息的死寂就被击碎了。
“立刻！以最高优先级，召潘律先生前来议事！”
“另外，让北境商盟所有潜伏在中原的‘信鸽’，全部转入最高等级的静默状态。从现在起，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
夏青禾抬起头，目光穿透了帐篷，仿佛看到了千里之外那片血流成河的土地。
“活下去，并且......把我们的‘种子’，活着带回来！”
......
一刻钟后。
潘律脚步匆匆的赶到，脸上还带着为“军事学院”编纂教材的兴奋。
“主公，您这么急着找我，可是......”
他的话，在看到夏青禾递过来的那张纸条时，戛然而止。
只扫了一眼，潘律这位曾经的帝国太子这位心机深沉的权谋家，脸色“刷”的一下，血色尽褪。
“赤衣卫......张让......白色恐怖......”
他喃喃自语，身体控制不住的晃了晃，几乎要站立不稳。
“疯了！夏远他疯了！”
跟夏青禾的冷酷理性不同，潘律的反应是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属于旧时代士大夫的惊骇跟悲悯。
“他......他这是要自毁长城啊！他这是在屠戮自己的子民！他要把大夏的读书人跟有识之士赶尽杀绝吗？”
潘律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眼里布满了血丝。
“主公！我们必须做点什么！我们必须昭告天下，揭露他的暴行！”
“然后呢？”夏青禾平静的反问，“然后让那些忠于咱们的热血之士，因为一时冲动跑去跟赤衣卫的屠刀讲道理，最后落个人头落地的下场？”
潘律猛的一窒。
“潘先生，我理解你的心情。”夏青禾的声音没有丝毫温度，“但愤怒是最低级的情绪。现在我们需要的是最高效的行动。”
她走到巨大的沙盘前，拿起一枚代表“人才”的白色棋子。
“皇帝的屠刀，已经为我们指明了方向。我们不用再去费力说服谁，也不用再苦口婆心的劝导谁。”
“从今天起，我们的宣传策略，要变。”
她看向潘律，眼神里是一种后者从未见过的，属于资本家的精明。
“我们不再宣传北境有多好。我们要用最血淋淋最残酷最真实的案例，去告诉天下人——南边，有多糟！”
“我要你，立刻成立一个‘黑材料专案组’！把北境商盟能收集到的，所有赤衣卫的暴行，给我整理成册！受害者是谁？官居何位？有何名望？因为什么‘罪名’被杀？家人下场如何？”
“把这些故事，编成评书！编成歌谣！通过我们秘密的渠道，散布到天下的每一个酒馆茶楼跟勾栏瓦舍！”
“我们要让全天下的读书人工匠跟商贾都明白一件事——”
夏青禾将那枚白色的棋子，重重的按在了沙盘上代表“北境”的区域。
“大夏，已经没有活路了。”
“北上，是他们唯一的生机！”
潘律呆呆的听着，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她......她要把皇帝的这场屠杀，变成一场为北境量身定做的最大规模的......招聘宣讲会！”
他盯着夏青禾那双冷静到可怕的眼睛，终于明白了自己跟她之间最大的差距。
自己看到的，是尸山血海的人间惨剧。
而她眼里，却只有资产负债表上即将到账的一大笔人力资本。
“臣......领命！”潘律吸了口长气，压下心里所有的情绪，郑重的躬身一拜。
......
北境陆军军事学院，深夜。
六千名学员刚结束了一天惨无人道的训练，像死狗一样瘫倒在各自的床铺上，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
他们中的许多人，都在后悔。后悔为什么要去登记，为什么要去报名。
“紧急集合——！”
刺耳的哨声又一次撕裂了夜空。
“狗日的！还让不让人活了！”一名汉子低声咒骂着，却还是挣扎爬了起来。
一刻钟后，六千人衣衫不整的站在了漆黑的操场上，脸上写满了怨气跟疲惫。
高台之上，没有出现他们熟悉的任何一位教官。
只有一个穿着黑衣的亲卫，手里拿着一份文书，面无表情。
“奉领主大人之命，向全体学员，宣读上京急报。”
亲卫的声音通过铁皮喇叭，清晰的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大夏皇帝夏远，下旨成立‘赤衣卫’，捕风捉影滥杀无辜。凡与我北境有牵连者，凡心怀怨言者，凡逃亡流民之家属，皆以谋逆论处......”
“......京城御史大夫王正，因上书劝谏，被赤衣卫当街腰斩，三族之内无论老幼尽数处死......”
“......青州府大儒李谦，因在家中与友人饮酒时言及民生多艰，被邻人告发，阖家一百二十七口被赤衣卫活活烧死于宅中......”
“......河东大营副将赵武，因其弟为我开拓军俘虏，被定为‘通敌’之罪，凌迟处死于军前，其妻女......充为军妓。”
亲卫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
他每念一条，台下的队伍，就死寂一分。
操场上再听不到半点怨言，只剩下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
一个曾经在河东大营当过兵的汉子，在听到“赵武”这个名字时，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发出了野兽般的悲鸣。
那曾是他最敬重的老上司！
一个来自青州府的年轻人，想起那位曾教过自己识字的李谦先生，浑身剧烈的颤抖起来，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嘴角渗出了血。
恐慌愤怒跟绝望......
这些情绪跟病毒似的，在六千人中疯狂蔓延。
他们终于明白了。
他们之前所受的苦所流的汗，和南边亲友们正在经历的人间地狱相比，简直就是天堂！
那个他们曾经为之卖命的朝廷，那个他们心中至高无上的皇帝，已经变成了一头择人而噬的疯兽！
而他们这些“逃犯”和他们的家人，就是疯兽最想吞噬的猎物！
当亲卫念完最后一条暴行收起文书时，夏青禾的身影，出现在了高台之上。
她没有说任何话。
只是静静的看着台下那一张张因极致仇恨和恐惧而扭曲的脸。
然后，她拔出腰间佩剑，直指南方。
“你们的家人，在那里。”
“你们的仇人，也在那里。”
“想要报仇吗？想要救回你们的家人吗？”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烧红的铁，一下下烫在每个人的心上。
“那就给我站直了！”
“把眼泪擦干！把你们的怨气愤怒还有所有的力气，都给我用在训练上！”
“三个月后，我要你们，变成这个世界上最锋利的刀！最坚硬的铁！”
“我要你们亲手随我一起杀回去！”
“把这片黑沉沉的天捅出一个朗朗乾坤！”
“把那个高高在上的狗皇帝从他的龙椅上拉下来！”
“告诉我！你们！敢不敢？！”
“敢！！”
“敢！！”
“杀！杀！杀！！”
六千人同时举起拳头，发出了震天的怒吼！
那吼声中，再无半点被强迫的怨怼，只有被逼到绝路后的歇斯底里的疯狂跟决绝！
从这一刻起，这座军校，才真正成为了一个“熔炉”。
一个为复仇而生的战争熔炉！
......
上京一座毫不起眼的民宅，地下暗室。
苏玉娘的心腹管事，正在向十几名即将分赴各地的“信鸽”下达最后的指令。
“盟主的命令都记住了吗？”管事的声音阴冷，“我们的任务从‘收购人才’变成了‘抢救国宝’！”
“工部最有经验的营造大师张墨，赤衣卫已经盯上他了，三天之内必须把他从城西的诏狱里弄出来！”
“太医院的御医宋慈，他整理的法医图鉴被张让视为妖书，全家下了大狱，想办法至少把他那个得了真传的小儿子救出来！”
“还有前朝礼部尚书的孙子，那个叫王阳明的年轻人，听说在龙场悟道，写了些‘心学’的东西，也被赤衣卫列为‘异端’派人去抓了！盟主说了，这个人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保下来！”
“记住！我们是商人！商人逐利！而现在天下最大的‘利’就在北边！”
“这些人就是我们的‘本钱’！把他们活着带到领主大人面前，我们北境商盟，才能在新朝换来泼天的富贵！”
“是！”
十几名信鸽齐声应诺，眼里闪着狂热跟贪婪的光。
一张覆盖整个大夏王朝的史无前例的“人才偷渡”网络，在血与火的催化下，开始疯狂运转。
夏青禾的“大过滤器”，已经启动。
而远在上京皇宫中，正享受着满朝文武战战兢兢的夏远皇帝，还不知道。
他亲手点燃的这场大火非但没能烧死那个北方的“妖女”，反而正在把他这座腐朽帝国的承重巨柱一根根的烧断，然后送给他的敌人，去建造一座崭新的他无法想象的宏伟大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