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墨家必将挺身而出,以今日所录之言为纲领,举义旗、定乾坤,为苍生开辟一方安宁乐土!论起逆反之心,墨家从来不是嘴上说说而已。
当然,这份胆量之所以能够如此坦然流露,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天幕是面向整个天下公开显现的。
若仅有墨家与始皇帝可见,他们断不敢这般明目张胆地抄录这些敏感之语。
再桀骜的头颅,终究扛不过大秦铁骑踏来的一瞬雷霆。
可既然全天下人都看得见,那便另当别论了。
始皇帝纵然权倾四海,威震八荒,又能如何?难道他还能堵住千万百姓的眼睛、封住万万人的笔舌不成?
显然不可能。
哪怕秦皇再强势,也无法彻底杜绝民间对太子扶苏这番“起事要诀”的传抄与流传。
而不仅仅是墨家在默默记录,诸子百家的博士们也在悄然执笔,将那些话语逐字记下。
虽然眼下各家学派并无造反之志,门人弟子也都安分守己,研习经典。
但世事难料,谁能保证百年之后,不会有某位后辈心生异志,萌发起改天换地的念头?
若真有那么一天,手中握有这份前人留下的“起事指南”,至少不至于茫然无措,不知从何下手。
……好歹也算留下了一部纲要,可供后人参考借鉴。
更何况,若将来秦国真的走向衰败,天下再度陷入动荡,而墨家率先揭竿而起,并最终推翻旧制、建立新朝——
那届时,其他诸子百家岂非只能仰其鼻息,受其节制?
这还只是其一。
更令人担忧的是,万一墨家得势之后意图独尊己道,打压异端,断了其余学派的传承之路,又该如何是好?
与其坐等那一日来临,不如早早为自己学派埋下伏笔——让自家未来的弟子掌握同样的“起事之道”。
如此一来,将来若是风云再起,主导变局的,或许就是他们而非墨家。
退一步讲,太子扶苏所言的这些内容,本质上也是一种学问,而且是前所未有的稀有知识。
以往诸子百家所谈,多为治国安邦、修身齐家,却从未有人系统阐述过:何时起事最为有利?如何顺势而动?又该怎样筹建新政?
这类实实在在的“建国方略”,恰恰是各家典籍中所缺失的空白。
作为传承文化的学派,他们也有责任将这份独特而宝贵的智慧保存下来,传之后世。
另一边,在旧韩之地,张良听罢太子扶苏关于“最佳起事时机”的论述后,默默起身,将自己此前整理好的一堆竹简轻轻推开一旁。
随后揉了揉眉心,仰面躺倒,闭上双眼,不再望向天空中的影像。
并非太子说得不好,相反,那番话条理清晰,极具洞察。
可对他而言,这些话,听来不过是隔靴搔痒。
他岂会不知何时才是最合适的起事之机?
他又怎会不明白,唯有等到秦国失尽民心,苛政如虎,百姓饥寒交迫,父子相弃,尸骨横野,饿殍载道,天下怨声鼎沸之时——
那时,无需他振臂高呼,自会有千千万万被逼至绝境之人奋起反抗那个暴君始皇帝!
他要做的,从来不是学习“何时动手”,而是等待那个时机真正降临。
但难题在于,他能否等到秦国真正陷入天怒人怨、百姓流离、民怨四起、生计断绝、夜不能安、饥寒交迫、道旁饿殍遍野、易子而食、苍生涂炭、哀声遍地的那一天?
只要那位暴君始皇帝,以及未来继承秦国王座之人,尚存一丝理智,不至疯狂压榨治下黎民百姓,
那么秦国便极难走到那所谓“最佳起事之机”的地步——同样,他也等不到那个最理想的反叛时机。
若等不到那个最关键的时刻,太子扶苏眼下所说的一切,在他看来都不过是空谈。
即便有用,也得等到几十甚至上百年之后。
到那时,他自己是否还活着,都是未知数。
当然,他也可以将这些谋划记录下来,传于张家后世子孙,
待有朝一日时机成熟,再由他们揭竿而起,推翻秦政,重建故国。
可连自己都难以实现的目标,张良并不相信,遥不可知年代后的张家后代真能完成。
与其寄望于不知多少代之后的血脉延续者成大事,不如赌在自己这一代身上,搏一个复国或灭秦的机会。
毕竟他对自己的信心,远胜于对未出世的后人的期待。
然而,单凭一己之力实现复国,抑或颠覆强秦,又何尝不是一件几乎不可能做到的事?
更何况,如今已有天幕示警,天下皆知暴政之害。
想要让秦国真的走向民不聊生、众叛亲离的地步,
除非是始皇帝本人,或是其继任者亲自走上一条自取灭亡之路,否则绝无可能。
这现实吗?
从情感出发,他多希望答案是“可能”。
但从理性判断,他知道那位始皇帝虽残暴,却不愚昧,更非昏聩之主。
指望他会主动把江山推向崩塌,根本就是痴心妄想。
兜来转去,最终唯一可行的路,竟还是刺杀始皇帝这一条孤注一掷之策!
听完太子扶苏的分析,相里季轻轻叹了一口气,终于明白了为何必须等待起事的时机,不可贸然行动。
太子扶苏略作沉吟,接着说道:“除了要懂得如何建立国家制度,具备治理百姓的实际经验,并准确把握起事的火候之外……”
“墨家还必须提出一句响亮有力的口号。
比如当年夏朝百姓曾呐喊过的那句:‘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何等震撼人心的反抗之声。”
“这句口号简练直接,朗朗上口,一听便知百姓对夏桀的愤恨已至极点,宁可同归于尽也不愿再忍受其暴政。”
“同时也向天下昭示:夏桀之残暴已达极致,以至于百姓宁愿舍弃性命,也要与之共赴毁灭。”
“如此话语,极易激起民众共鸣,激扬斗志。”
“因此,倘若墨家在举事之时,也能提出类似的口号,必定能在凝聚民心、争取民意方面发挥巨大作用。”
听了这番话,相里季陷入久久思索。
片刻之后,他抬起头,望着太子扶苏,缓缓开口:“时秦曷丧,予及汝皆亡?”
话音刚落,便见不远处嘴角微抽的秦王嬴政似乎有所察觉,相里季立刻补了一句:“当然,不一定非得是‘秦’字——哪个国家把百姓逼上了绝路,届时就换哪个国号。”
而一旁的太子扶苏听罢,忍不住笑出了声。
“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原意是:“太阳啊,你何时才会陨落?我愿与你一同消亡!”
而“时秦曷丧,予及汝皆亡”,则成了:“大秦啊,你何时才会覆灭?我愿与你同归于尽!”
两句话算不上完全相同,但也仅改一字,神韵全承,锋芒毕露。
笑罢,太子扶苏轻轻摇头道:“夏朝那套起事的口号,未必适用于将来墨家的道路。”
“依孤所见,一个真正管用的起事主张,得具备几个关键之处。”
“头一点,要简练!”
“太长的言语,百姓记不住,传不开,自然也就掀不起风浪。”
“第二点,要明白晓畅!”
“庶民不习礼乐,也不通典籍,诸子百家的深奥道理对他们讲,无异于对牛弹琴。
听不懂,便生疑惧,心生抵触,谁还肯跟着走?”
“所以话越直白越好,一听就懂,懂了就信,信了才愿追随。”
“第三点,最要紧——必须戳中百姓心里最惦记的事。”
“当一个王朝走到尽头,天下必是群雄并起。”
“到那时,揭竿而起的不会只有墨家,各路豪强、野心之徒都会冒出来。”
“那么问题来了:这么多人都喊着改天换地,百姓凭什么选你们墨家?”
“他们跟着墨家拼命,又能得到什么?”
“因此,墨家打出的旗号里,必须装着百姓日夜所盼的东西,才能叫人死心塌地跟你们干。”
“比如,百姓最挂念的是什么?无非是脚下有地、仓中有粮,能吃上饭、穿上衣,家里平安,不受战乱侵扰。”
“这些实实在在的期盼,就得融进你们的口号里。”
“像这句:‘田归众人,粮分百姓,人人温饱!’”
“又如:‘墨者至,公道现;墨者行,安宁随!’”
“再比如:‘我无寸土粒米,墨家为我争田粮!’”
“诸如此类,只要合乎刚才说的三点,皆可作为号令之语。”
“具体怎么定,将来墨家弟子可结合时势再细细斟酌。”
相里季听得认真,点头应道:“好,这些话我会牢牢记下,日后必转告后学门人。”
他心中更已默默将太子所提的几句口号尽数收录。
只因那几句——“田归众人,粮分百姓”、“墨者至,公道现”、“我无寸土粒米,墨家为我争田粮”——实在贴切至极。
完全契合太子所言的三条准则。
既如此,后人何必苦思冥想?照此施行便是。
反正在这盘大棋上,连整套纲领都是太子所授,再多几句口号,也无伤大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