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顿片刻,太子扶苏似又想起一事,正色提醒道:“还有,待将来墨家三派归一、再分两支,形成墨天与墨人之时——”
“这两脉须得一明一暗,墨天显于世,墨人隐于幕后。”
“且二者之间,务必划清界限,绝不能让外人看出他们是同根同源。”
相里季闻言一怔,面上浮现疑惑:“敢问殿下,此举何意?”
太子轻叹一声:“方才孤与季师所议,究竟是些什么话?”
相里季心头微震,一时未语。
除了谋划变局,还能是什么?
刹那间,他恍然醒悟,额角竟渗出一丝冷汗。
太子见状,再度叹息:“适才所言,句句皆为逆谋之语,说得难听些,是将来推翻大秦的策论。”
“这类话,父王宽厚仁德,或许能容。”
一旁的秦王嬴政听了,不动声色地咳了一声。
实话说,他确实胸怀广大,但若这话不是出自扶苏之口,而是他人私议,怕是早已押入诏狱,满门抄斩。
太子仿佛未闻父亲轻咳,继续说道:“若将来由孤继位,此类言论,孤亦可包容。”
“可孤之后的大秦君主呢?”
“再往后的一代、又一代呢?”
“那再之后的秦国君主呢?”
“孤不敢断言,今后每一代秦王都能容得下这般直言无讳的学说存续。”
“倘若墨家将自身的存亡寄托于君主的宽仁之上,那无疑是极不明智之举。”
“因此,若墨家不愿在未来某一日因触怒国君而遭重创,乃至彻底消亡。”
“便必须趁着父王在位,或孤掌权之时,尽早实现墨天与墨人两支的彻底分离。”
“最好是让墨人这一脉,在诸子百家之外另立门户,自成一家之言。”
“除了两派领袖知晓彼此同根同源之外,其余弟子门人最好互不相知,甚至不知对方存在。”
“平日里两派也应少有往来,若能形同对立、互为攻讦,反而更佳,如此才不易引人起疑。”
“将来一旦墨人一脉举事,新君震怒,所针对的也只是墨人,不会波及墨天一脉。”
“而墨天一脉则可继续钻研天地万物之理,以格物致知造福百姓,为朝廷所倚重,为万民所敬仰。”
“只要墨天尚存,纵使墨人遭受重创,墨家亦未真正覆灭,终有复兴之机。”
“毕竟墨天与墨人本出同源,一体双生。
墨人所持的经典,墨天同样秘藏于内,不是吗?”
话至此处,太子扶苏淡然一笑。
相里季重重点头,心中震撼不已——太子所言,字字如金石掷地!
诚然,当今秦王嬴政与太子扶苏皆具宏图远略、胸怀天下,可谁又能预料,后世继位者是否也有这般气度与胸襟?
故而依太子之策,双线并行,方为万全之计。
如此一来,只要墨天与墨人不同时覆灭,哪怕其中一脉断绝。
另一脉仍可凭共传之典籍,复其道统,续其薪火。
如同阴阳相生,表里相应,此消彼长,循环不息——这便是墨家真正的根基所在。
原来如此!这才是墨家存续千年的正途!
墨家之兴,实系于太子扶苏之远见啊!
望着激动难抑的相里季,太子扶苏略一沉吟,再度开口:“至于未来墨人一脉能否起事成功,建立新邦,孤并不忧心。”
“只要有今日所议之纲领为指引,再稍得时运相助,成就大事,不过是水到渠成。”
“孤真正忧虑的,反而是事成之后,立国之初的局面。”
相里季原本神色振奋,闻此言顿时收敛心神,静心思量,却未能参透其中深意。
于是坦然发问:“起事功成,建国立制,岂非大善之事?”
“殿下何故反生忧惧?”
太子扶苏目光沉静,直视相里季:“试问季师,若此刻只需你一句话,便可登临秦王之位,且子孙世代承袭王爵……”
“你是选择执掌权柄,令血脉永居高位?”
“还是恪守初心,坚持墨家‘择贤而立’之道,待贤者出世,便主动退位让国?”
此言一出,相里季如遭雷击,久久不能言语,片刻后方才醒悟太子所虑之深远。
他默然良久,终是缓缓抬头,声音坚定:“我必守我初心。”
“墨家之君,当以德授,不当以血承。”
“若有贤者出,我自当让位于彼。”
然而面对相里季的这番回应,太子扶苏却轻轻摆了摆头,说道:“这是墨家之士相里季的答案,却未必是未来执掌国政的国君相里季的答案。”
“人,终究是会变的。”
“今日的相里季能守住初心,不代表他日身为一国之主的相里季仍能如此。”
“纵使未来的国君相里季依旧清正无私,也不能保证在他之后继位的其他贤者,个个都心怀天下、不谋私利。”
“就算这些继任者皆为君子,又怎能断定他们的子嗣后人,也都能继承这份公心,不生出世袭家天下的念头?”
“只要其中有一人动了私念,想要将国柄变为一族一姓的私产——”
“那么墨家倾尽心血所构建的那个选贤与能、以民为本的理想国度,便会顷刻瓦解,如沙塔倾覆。”
话至结尾,扶苏低声一叹,神情黯然,仿佛已穿越时光,望见了那尚未分裂为墨天、墨人两宗的墨门,在多年之后竟真的建立了新国。
可那时的墨者,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洁身自律、舍己为民的学派子弟,反倒渐渐演变成了他们曾经最痛恨的模样——世袭贵胄,权臣门阀。
当听到自己毕生追求的理想国度终将崩毁,相里季脸色骤变,急忙追问:“难道殿下也毫无对策,无法阻止这样的结局吗?”
扶苏缓缓摇头,语气中带着深深的无力:“若想避免此局,唯有指望此后每一任执掌此国之人,皆是大公无私、一心为民的圣贤。”
“更甚者,还须他们能在危机关头,毅然割舍亲族血脉,甚至亲手镇压自己的至亲,只为保全国体不堕。”
“否则,此事无解。”
“毕竟,人心有私。”
“此乃人之常情,非人力所能扭转。”
听罢此言,相里季原本挺立如松的身躯,瞬间佝偻下来,仿佛山岳压肩。
对他而言,对整个墨家而言,最大的喜悦莫过于亲眼见证理想之国的诞生;
而最深的悲恸,则是眼睁睁看着那用毕生信念筑起的国度,从内部崩塌。
更令人窒息的是,亲手毁掉这一切的,极可能正是当年亲手缔造它的那些人!
这种痛苦,远胜于身死魂灭。
刹那间,相里季心中涌起巨大的迷茫:墨家所追求的那个理想国度,是否真的值得为之奋斗?
倘若人性之私不可移易,那么即便今日建成,明日亦将倾颓。
如此坚持,又有何意义?
望着神情恍惚、意志动摇的相里季,扶苏轻声道:“世间没有永不倾覆的王朝。
就像秦国,如今我不也在与季师商议如何推翻它么?”
“同理,墨家的理想国既然可以建立,也就注定会有终结之时。”
“但墨家真正的使命,并非执着于让这个国家永存不朽,而是要向后世黎民证明——一个真正选贤任能、以百姓为先的政体,是能够实现的!”
“这条路,走得通!”
“哪怕将来国家倾覆,只要曾在人间留下火种,播下信念的种子——”
“便总会有后来者接过火炬,继续前行。”
“只要还有人相信‘天下为公’,还在追寻举贤授能之道——”
“那么墨家的理想就会一次次在废墟中重生,一次又一次地站起,直至无穷。”
“直到有一天,世人皆明大道,心中无我,私欲尽泯,那时的理想国,才真正坚不可摧。”
“而这,才是季师与墨门该走的路。”
天幕之下,诸子百家的博士们目睹这一幕,心中无不震动。
当看到太子扶苏连“改朝换代”之后该如何立制、取士都为“相里季”谋划周全时,众人只能默然感叹:
这哪里是讨论兴替,分明是手把手教人造反建国。
天幕上“相里季”的眼前,仿佛被人直接端上了一碗热腾腾的造反,只消轻轻张口,便能将这顿饭食尽数吞下。
这般机缘与便利,纵观古今,恐怕唯有太子扶苏才具备如此惊人的洞察力与手段,能做出这等事来。
所幸有天幕显现,使得原本只能旁观的诸子百家也能分得一杯羹——太子扶苏为“相里季”准备的那一份,他们竟也有幸得以窥见、领会,甚至享用。
说到底,这无疑是墨家占尽先机,而其余学派却因此沾了光,算是白捡了个大便宜。
可转念一想,等到将来太子扶苏深入接触各家思想、研习诸家典籍之时,墨家未必不会反过来受惠于他人。
此消彼长之间,谁又能说得清最终得益的是哪一家呢?
想到此处,原本还有些心虚的诸子博士们,顿时又挺直了腰杆,底气十足起来。
待看到太子扶苏推动墨家三支合流而后再分,化为“墨天”与“墨人”两脉,一明一隐,彼此划界却又互为依托,更是在道义之上做出清晰区隔时,众人无不眼前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