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笛声彻底消失在村口拐角,工地上散落的粉笔线还印在泥地上,像一道未写完的句号。罗令站在村小办公室门口,手扶着门框,胸口那半块残玉贴着皮肤,温得不像石头。
他没回屋,也没走动,就那么站着。刚才围堵皮卡的喧闹像是隔着一层水传来的,耳朵里还嗡嗡响。可残玉的温度很真实,从胸口一路烫到指尖。
屋里传来纸页翻动的声音。
赵晓曼正坐在桌前,面前摊着一本厚册子,边角磨损得厉害,封皮上三个字墨色已淡:“赵氏谱”。她左手腕上的玉镯轻轻磕在桌角,发出细微的一声“叮”。
“最后一页有点异样。”她头也没抬,“纸厚了一层,像是夹了东西。”
罗令走进来,顺手把门带上。屋里光线暗,窗玻璃蒙着尘,但他没去开灯。他走到桌边,目光落在那本族谱上。
赵晓曼用指甲轻轻一挑,夹层裂开,一张泛黄的拓片滑了出来。纸面粗糙,印着半枚断裂的虎符图案,边缘刻着细小的篆字。
“信物分,命脉连。”她念出来,声音轻,像怕惊动什么。
罗令没说话,伸手去拿那张拓片。指尖刚碰上纸面,胸口的残玉猛地一烫,像是被火燎了一下。他手指顿住,呼吸慢了半拍。
赵晓曼察觉异样,抬头看他。
“怎么了?”
“没事。”他摇头,还是把拓片拿了起来。
就在纸页离桌的瞬间,残玉又是一阵灼热,比刚才更烈。他下意识把拓片举到眼前,对着窗缝透进来的光。那半枚虎符的裂口纹路,在光线下竟与残玉背面一道极细的刻痕隐隐对应。
“你这玉……”赵晓曼盯着残玉,“背面是不是有符号?”
罗令解下挂绳,翻过玉面。背面确实有一道浅刻,形如盘龙,细密难辨。他一直以为是天然纹理。
赵晓曼忽然伸手,从自己玉镯内侧摸出一张薄纸,展开,是张手绘的纹样图。
“外婆临走前画的。”她说,“她说赵家祖上传下一块玉,形状不详,但背面有龙形刻纹,与守护者之玉相合。她让我留着,说有一天会用上。”
罗令把纸和拓片并排放在桌上。三样东西——残玉、拓片、手绘纹样——摆在一处。裂口、刻痕、线条,全都指向同一个走向。
他盯着看了几秒,忽然把残玉贴近拓片。
“嗡——”
一声低鸣在屋里响起,不是耳朵听见的,是骨头里震的。拓片无风自起,悬在半空,残玉同时离掌,浮出寸许。两样东西对着光,裂口对裂口,纹路对纹路,空中竟浮现出一枚完整的虎符虚影。
光纹从虚影中心蔓延开来,像水波一样扫过墙壁、地面、桌角。那纹路,罗令认得——是他每夜入梦时见到的古村地脉图,只是这次更清晰,更完整。一道主脉从村东老槐树起,经学宫、祠堂、连廊,直入后山石坛,而虎符的虚影正压在石坛位置。
赵晓曼屏住呼吸,伸手想碰那虚影,手指穿过去,只觉一阵温流掠过皮肤。
“这不是兵器。”她低声说,“是信物。”
罗令闭上眼。梦中那些无脸的人影突然有了方向——他们不是单独行走,而是一前一后,一左一右,两人并肩,踏过石阶,穿过风雨廊,站在石坛前合玉为符。每一次他修复一处古迹,梦中图景就推进一步,原来不是他在还原过去,是过去在回应他。
“罗家守形。”他睁开眼,“赵家守心。”
赵晓曼一怔。
“梦里从没人脸。”罗令说,“不是我看不见,是根本就没有。守护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是两家人,一代接一代,走同一条路。”
她低头看族谱,手指抚过最后一页的“罗赵共守”四个字。墨迹深处,忽然泛起一层极淡的光晕,像是被什么唤醒了。那光不亮,却稳,像夜里不灭的灯芯。
“外婆说,双玉不合,誓约不显。”她声音有点抖,“她说,等玉响了,就是该我们接班的时候。”
屋里静得能听见纸页微颤的声音。虎符虚影缓缓下沉,最终没入族谱,正落在“罗赵共守”四字上。墨迹光晕一闪,随即隐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可桌上三样东西——残玉、拓片、手绘图——全都不再震动。残玉恢复常温,贴回胸口,像一块普通的石头。
赵晓曼合上族谱,抱在怀里。她抬头看罗令,眼神变了,不再是同事,也不是战友,倒像是终于看清了一个等了许久的人。
“所以你每次‘发呆’,其实是在……”
“看路。”他接上,“看他们走过的路。”
她点点头,没再问。有些事,说破就不灵了。
外头传来脚步声,王二狗的声音由远及近:“赵老师!罗老师!连廊最后一根桩打完了!老周说,按你标的点,稳得跟山一样!”
门被推开一条缝,王二狗探进头,咧嘴笑着,手里还拎着个铁皮盒:“我顺路摘了点野茶,给你们泡一壶?”
他一眼看见桌上的族谱和拓片,又扫了眼罗令胸前的残玉,笑咧了:“哟,搞啥呢?开秘密会议?”
没人回答。
他挠挠头,把铁皮盒放在桌上,凑近族谱:“这啥?虎符?咱村还有兵权?”
赵晓曼把族谱往怀里收了收:“老物件,研究研究。”
王二狗嘿嘿两声:“你们研究,我不管。我就知道,从今往后,谁想动咱村的连廊,先问问我王二狗,再问问这村里的石头。”
他说完,转身要走,又回头:“对了,老李头让我问你们,晚上祠堂聚不聚?他说有话讲。”
“老李头?”赵晓曼问。
“李国栋啊。”王二狗一拍脑门,“哦,他不让叫老李头,说显得老。可他都七十二了,不老谁老?”
罗令“嗯”了一声:“告诉他,我们去。”
王二狗点头,关门出去,脚步声渐渐远了。
屋里又静下来。
赵晓曼低头看族谱,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封皮。她忽然想起什么:“李国栋一直保管族谱,为什么偏偏现在让我整理?他是不是……早就知道拓片的事?”
罗令没立刻答。他走到窗边,推开玻璃。风灌进来,带着山草的气息。远处,连廊的钢柱在阳光下泛着银光,一根根立得笔直,像三百年前那批修廊人留下的影子。
“他等了八百年。”罗令说,“等一个罗家人,走回祖先的路。”
赵晓曼站起身,把族谱放进书包,拉好拉链。她走到罗令身边,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那今晚去祠堂,是不是该带上它?”
“带。”他说,“有些话,得当着祖宗的面说。”
她点头,转身去拿外套。罗令最后看了一眼残玉,玉面安静,再无异动。
可他知道,刚才那一瞬的共鸣不是结束,是开始。
他把玉塞进衣领,扣好衬衫扣子。
屋外,阳光正斜照在村口石碑上,碑文“青山学宫”四字清晰可见。风掠过树梢,一片叶子打着旋,落在族谱的书包上,叶脉纹路,竟与虎符裂口走势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