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岱亲自带队去看现场。
那是一个让他终生难忘的景象。
陷阱设在一条看似天然的山道上,宽约丈余,两侧是密林。表层铺着厚厚的落叶和浮土,与周围环境完美融合。若非韩盛踩塌,根本看不出异常。
坑深两丈,底部密密麻麻竖着木刺。每根刺都有成人手臂粗,顶端削尖,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诡异的暗蓝色——那是毒液浸染后的颜色。
但最可怕的不是这些。
马岱让士兵用长矛探查坑壁,发现坑壁是倾斜的,内收。这意味着一旦掉下去,几乎不可能爬上来。而木刺的排列经过精心计算——无论从哪个角度坠落,身体至少会被三根以上的木刺贯穿。
“将军您看这里。”随军匠师老胡指着坑沿一处不起眼的痕迹,“有机关联动装置。人掉下去时触发,会从两侧射出毒箭,防止救援。”
老胡是马腾从关中重金请来的机关师,曾为汉室宫廷设计过防盗机关。此刻他的脸色苍白如纸:“这不是猎户的陷阱……这是……战争工事。”
马岱蹲在坑边,看着坑底韩盛的尸体。老卒的眼睛还睁着,望着上方那一小片紫色的天空,脸上凝固的表情不是痛苦,而是……困惑。
为什么?为什么山要吃人?
“将军,还……还救吗?”一个年轻士兵小声问。
马岱沉默良久:“填了。”
“可是韩头领——”
“我说,填了!”马岱猛地站起,声音在山谷中回荡,“就地取土石,填平此坑!让韩当……入土为安。”
士兵们忙碌起来。填坑时,每个人都沉默着,只有土石落下的闷响和压抑的呼吸声。
那天晚上,营地里异常安静。没有往日的说笑,没有篝火边的歌声。士兵们早早钻进营帐,但马岱知道,很多人都没睡。
他也没睡。
坐在临时搭建的军帐里,马岱借着油灯的光,在地图上标记出陷阱的位置。笔尖颤抖,在羊皮纸上留下歪斜的墨迹。
这只是第一天。
第三天,队伍进入一片看似平缓的山谷。
时值正午,阳光难得地穿透云层,照得谷中暖洋洋的。谷底有条小溪,水声潺潺,溪边有片开阔地,长满枯黄的野草。
“将军,此地适合休整。”副将马其建议,“将士们连续爬了两天山,人困马乏。而且水源充足,可以补充饮水。”
马岱环视四周。山谷呈碗状,三面环山,只有他们进来的那个狭窄入口。按兵法,这是绝地。
但士兵们确实到了极限。很多人脚底磨出了水泡,每走一步都龇牙咧嘴。马匹也急需饮水和草料。
“休整一个时辰。”马岱最终下令,“但保持警戒,轮流取水,不许单独行动。”
士兵们松了口气,队列散开。有人奔向溪边,有人卸下装备瘫倒在地,有人拿出干粮——已经发硬的饼和肉干。
马岱没有下马。他骑着黑云在谷中缓缓踱步,目光扫过每一处草丛,每一块岩石。
太安静了。
没有鸟鸣,没有虫声,连风都似乎停滞了。只有士兵们的交谈声、溪水声,以及……一种极细微的、持续的“沙沙”声,像无数虫子在枯草下爬行。
“停下!”马岱突然举手大喝。
声音在山谷中回荡。士兵们愣住,望向主帅。
“后退!所有人后退!离开草地!”
已经晚了。
第一声“咔嗒”清脆得像骨头断裂。
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数十个铁制捕兽夹从落叶和枯草中弹起,巨大的咬合力瞬间闭合!
惨叫声撕破了山谷的宁静。
“我的腿!我的腿啊!”
“救命!救——”
一个士兵被夹住右脚踝,他本能地弯腰去掰,左手不小心碰到旁边的草丛——又一个夹子弹起,咬住他的手腕。
“有毒!这些夹子有毒!”军医陈仲冲上前,刚掰开一个夹子,就看到伤口处的皮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溃烂,发出刺鼻的腥臭味。
马岱跳下马,拔出腰刀冲向最近的一个伤者——那是他麾下最年轻的百夫长李青,才十七岁。前天晚上,这孩子还坐在篝火边,红着脸说等打完仗要回凉州,娶村里教书先生的女儿。
“将……将军……”李青脸色惨白,冷汗如雨。捕兽夹咬在他的左小腿上,深可见骨。
马岱没有犹豫,手起刀落。
刀很快,是凉州匠人用西域陨铁打造的名刀“断水”。李青的小腿齐膝而断,血喷出三尺远。
少年甚至没来得及惨叫就疼晕过去。昏迷前,他看了马岱一眼——那眼神里没有怨恨,没有愤怒,只有深深的、孩童般的茫然。
为什么?为什么山要吃人?
军医冲过来给伤口止血包扎。马岱提着滴血的刀,站在原地,看着四周地狱般的景象。
有的士兵被夹住脖子——当场毙命。
有的被夹住胸腔——肋骨断裂,内脏受损,口鼻溢血,在地上抽搐。
还有三个士兵倒在一起——他们触发了连锁机关,十几个夹子同时弹起,将三人夹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
“清点伤亡。”马岱的声音异常平静。
半个时辰后,副将马其回报:死亡三十九人,重伤四十八人。重伤者大多熬不过今晚——毒液会侵蚀全身,死前会经历剧烈疼痛和幻觉。
马岱下令将还能走的轻伤员编入队伍,重伤员……留在山谷。
“将军,不能丢下他们啊!”一个老兵跪地哭求,“王老三是跟我一个村的,我们一起入伍二十年……”
“每人留三天口粮,一把短刀。”马岱打断他,“若我们回程时他们还活着,就带他们走。”
所有人都知道,这等于宣判了死刑。重伤员不可能在野兽出没的山谷中存活三天。
但没有人再说话。
那天黄昏,队伍离开山谷时,马岱回头看了一眼。
重伤员们被安置在溪边相对平坦的地方。有人已经毒发,身体扭曲成怪异的姿势;有人还清醒,默默看着队伍离去;还有人……在唱歌。
是凉州的牧歌,调子苍凉悠长,在山谷中回荡。
“天上的白云飘啊飘
地上的羊儿跑啊跑
姑娘在河边洗着衣裳
等着她的情郎回家乡……”
歌声渐远,渐弱,最终被山风吞没。
马岱转过头,不再看。
那一夜,他们损失了八十七个名字。马岱让书记官记下每一个名字、籍贯、年龄。厚厚的名册又添了几页。
而他们,甚至还没见到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