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成的加入,像一块粗糙但沉重的压舱石,让“多多麻辣烫”这艘小船在逐渐汹涌的客流中,多了一份略显笨拙的稳定。他沉默、勤快、带着一种近乎赎罪的拼命。天不亮就来到店里,抢着干最脏最累的活:搬运沉重的食材箱、清洗堆积如山的碗碟、处理油腻的厨余垃圾、蹲在地上用钢丝球一点点蹭掉地砖缝隙里顽固的污渍。他话极少,眼神总是低垂着,只有在完成我或徐国俊交代的任务后,才会飞快地抬眼,捕捉一丝认可或指示,然后又迅速低下头去。
徐国俊起初对他满是嫌弃,嫌他手脚不够利索,嫌他切菜大小不均,嫌他搬东西时笨手笨脚磕碰到灶台。但唐成从不还嘴,只是更加用力地去做,哪怕手指被冻裂的口子浸在洗碗水里疼得钻心,哪怕搬运时扭伤了腰背也只是闷哼一声。渐渐地,连最挑剔的徐国俊也嘟囔不出什么了,只是把他当成一个会呼吸的工具,指使起来更加顺手。孙阿姨则带着过来人的唏嘘,偶尔塞给他一个热乎乎的馒头,或是一件儿子穿旧的厚毛衣,唠叨两句“浪子回头金不换”。
梁青对唐成的态度最为平淡自然。她吩咐他做事时语气清晰简洁,从不带多余情绪,结清他微薄的日结工资时也分毫不差。这种不带怜悯也不带歧视的平常心,反而让唐成在她面前显得略微松弛一些。
团队在磕碰中磨合,效率在混乱后重建。前台有梁青坐镇,如同定海神针;后厨有徐国俊主理,唐成负责所有基础杂务;孙阿姨依旧活跃在宣传和维系街坊关系的一线。似乎,人员短缺的危机暂时缓解了。
然而,我清楚这只是表象。唐成可以承担体力杂活,但他缺乏主动性和技术性,无法分担烹饪或更复杂的备料工作。徐国俊依然被束缚在灶台前,一旦客流再创新高,或者需要研发新品、优化流程时,他依旧会捉襟见肘。我们需要一把更锋利的刀,一块更具可塑性的材料,来应对未来可能更剧烈的变化。
熊云伟的出现,像一块裹着粗粝石皮的璞玉,以最直接甚至粗暴的方式,砸进了我们刚刚恢复平静的水面。
那是腊月二十三,小年前一天。清晨,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似乎酝酿着一场大雪。寒风凛冽,刮在脸上像小刀片。我照例早起,打开店门,一股寒气迫不及待地涌了进来,与店内一夜未散的、淡淡的骨汤余味混合。
我刚把熬汤的食材准备妥当,正准备生火,店门被“哐当”一声大力推开,不是推,更像是撞。一个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身寒气冲了进来,像一头闯入陌生领地、带着警惕与不安的年轻公牛。
他看起来顶多十八九岁,身高却接近一米八五,骨架宽大,但因为瘦,显得有些嶙峋。穿着一件明显小了一号、袖口短了一截的黑色旧棉服,拉链坏了,用一根粗糙的麻绳在腰间胡乱系着。下身是一条洗得发白的迷彩裤,膝盖处磨得泛白,脚上一双沾满泥雪、鞋面开裂的劳保鞋。头发剃得很短,几乎是贴着头皮的青茬,更凸显出他棱角分明、却尚未完全褪去少年稚气的脸庞。浓眉,眼睛不大但眼神很亮,只是那光亮中掺杂着一种倔强的、仿佛对全世界都充满戒备和不忿的锋芒。嘴唇紧紧抿着,下巴微微抬起。
他站在门口,带着寒意的目光快速扫过空荡荡的店铺,最后落在我身上。
“招人吗?”他开口,声音有些粗嘎,带着变声期未完全过去的沙哑,语气直接,甚至有些冲,没有任何客套。
我放下手里的东西,用围裙擦了擦手,打量着他。这副打扮,这种神情,还有这闯进来的架势,不像正经找工作的。
“招。”我点点头,语气平淡,“招后厨帮工。你以前干过?”
“干过!在好几个馆子都干过!”他挺了挺不算厚实的胸膛,语气带着急于证明自己的急切,“切菜、配菜、洗碗、搬东西,啥都能干!力气大!”
“为什么不在以前的地方干了?”我问,这是例行公事,也是试探。
他脸上的肌肉不易察觉地绷紧了一下,眼神闪烁,掠过一丝烦躁和屈辱,但很快被更硬的倔强覆盖。“……老板抠门,工钱给得少,还老挑刺。干得不痛快,不伺候了!”他语速很快,像是在背诵一个理由。
我看着他,没有立刻接话。“观气辨色,察其本源。” 食卦的感知悄然开启。
这个年轻人周身的气息,是躁动的,像一锅被猛火煮沸、不断翻滚冒泡的浑水。那气息中充满了未被驯服的力量感(源于他年轻的身体和旺盛的生命力)、强烈的自尊(哪怕穿着破烂,脊梁也挺得笔直)、以及一股被压抑的、无处发泄的愤怒与委屈。这愤怒并非纯粹的恶意,更像是一种被伤害、被误解、被孤立后产生的自卫性攻击倾向。他就像一团被粗暴揉捏、尚未定型的生铁,充满了杂质和棱角,但内里,似乎还包裹着一丝未曾完全熄灭的、属于少年人的单纯与赤诚。
“吃早饭了吗?”我忽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他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我会这么问,戒备的眼神里透出一丝茫然,然后老实地摇了摇头,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发出“咕噜”一声轻响。他脸上瞬间涨红,有些狼狈地别过头。
“坐。”我指了指旁边的空桌,转身走到保鲜柜前,很快配好了一份食材——比平时分量足得多,多放了几片肉和一个鸡蛋。然后开火,煮了一碗热气腾腾、汤浓料足的麻辣烫,特意多加了一勺辣油——从他的气息和穿着,我直觉他需要热量和刺激。
我把碗端到他面前:“先吃饭。吃完再说。”
他看看碗里丰盛的食物,又看看我,眼神里的戒备被惊讶和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硬气的话,但食物的香气和腹中的饥饿最终战胜了别扭。他没说谢谢,只是低下头,拿起筷子,开始狼吞虎咽。他吃得很急,很大口,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仿佛跟食物有仇,又像是很久没吃过这样一顿像样的热饭了。汗水很快从他青色的发茬间渗出。
在他吃饭的时候,我状似无意地与他闲聊。
“多大了?”
“十八。”他含糊地回答,嘴里塞着食物。
“家是本地的?”
“……嗯。”他应了一声,但埋头吃饭的动作顿了一下,显然不愿多谈。
“怎么想着来我们这种小店?”
“看到牌子了。”他简短地说,指了指门外我贴的招聘启事,“大的地方……不要我。”最后三个字,他说得很轻,带着不易察觉的涩意。
一碗麻辣烫很快见底,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他放下碗,用手背抹了抹嘴,似乎恢复了一些力气和那层硬壳。
“老板,我能干。我力气真的很大,也不怕吃苦。工资……你看着给就行,管饭就成。”他看着我的眼睛,语气比刚才软了一些,但眼神依旧执拗,像是在进行一场重要的谈判。
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指了指后厨:“去,把那个空汤桶搬到外面库房去。”那是一个能装五十升汤的不锈钢桶,虽然空了,但分量不轻,平时需要两个人抬。
熊云伟二话不说,起身就走进后厨。他看了一眼那个半人高的汤桶,没有找帮手,深吸一口气,弯腰,双臂肌肉绷紧,低吼一声,竟然一个人就将那沉重的汤桶抱了起来!虽然脚步有些踉跄,脸憋得通红,但他硬是稳稳地抱着,一步一步挪到了店后的库房,放好,然后又走回来,额头上已经冒汗,胸口微微起伏,但眼神亮晶晶地看着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和期待。
“还行。”我点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试用期三天,管吃,每天八十。三天后看你表现,再定去留和工资。规矩很简单:按时到,听安排,手脚干净,不许惹事,尤其不许跟店里任何人动手。能做到吗?”
他几乎没有犹豫,重重地点头:“能!”
“那好,现在就去后厨,找徐师傅,听他安排。先去把刚才你吃饭的桌子收拾干净,碗洗了。”
就这样,熊云伟,这个像一头莽撞小兽般的年轻人,留了下来。他的到来,立刻在后厨掀起了波澜。
他的优点和缺点一样突出。力气确实大得惊人,扛米面、搬油桶、倾倒沉重的厨余垃圾,一个人能顶唐成两个。他也不惜力,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从不偷懒耍滑。但问题也随之而来。
他缺乏耐心,做事毛躁。让他洗菜,他恨不得一把将所有菜摁在水池里搅合几下就捞出来,菜根上的泥都没洗干净。让他切配,他拿着刀像劈柴,土豆片厚薄不均,萝卜块大小不一,还差点切到手。徐国俊追求的是稳定和精细,哪里看得惯这个?几乎是熊云伟一开始干活,徐国俊的眉头就没松开过。
“熊云伟!你洗的这是菜还是泥丸子?重新洗!”
“你那切的叫什么东西?狗啃的都比你整齐!浪费!”
“轻点!锅都要被你砸漏了!”
徐国俊的斥责声在后厨不时响起,带着厨师特有的急躁和对“不专业”的无法容忍。熊云伟起初还憋着,闷头重做,但脸色越来越难看,干活的动作也越来越重,带着一股不服气的狠劲。
矛盾在第三天下午爆发了。那天要准备一批卤味作为新品测试,需要大量切得均匀的藕片和豆干。徐国俊示范了一遍,要求每一片厚度控制在三毫米左右。熊云伟接过刀,开始切。前几刀还好,后面越切越快,也越来越随意,厚薄差距明显。
徐国俊检查时,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熊云伟!你耳朵聋了?我让你切均匀!你看看你这切的什么玩意儿?厚的厚,薄的薄,这还能用吗?全部重切!”
熊云伟憋了几天的火也窜了上来,梗着脖子,声音也提高了:“我怎么没切均匀?差不多就行了!卤进去味道都一样!你就是故意找茬!”
“我找茬?”徐国俊气得胖脸通红,“你干不好活还有理了?就你这态度,趁早滚蛋!别在这儿碍眼!”
“你说谁滚蛋?”熊云伟眼睛也瞪了起来,握着切菜刀的手背青筋暴起,猛地往前踏了一步,胸膛几乎要撞到徐国俊身上。他身材比徐国俊高大半个头,这一下气势汹汹,后厨的空气瞬间凝固了。唐成吓得缩到了角落,孙阿姨在门口探头,惊叫一声:“哎呀!要打架!”
徐国俊也没想到这愣头青这么冲,下意识后退了半步,但脸上挂不住,也抄起了手边的炒勺,双方剑拔弩张。
“都给我住手!”
我的声音并不算特别高亢,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和威严,瞬间切断了那根紧绷的弦。我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后厨门口,脸色沉静,目光如刀,扫过两人。
熊云伟看到我,气势一滞,但握着刀的手没松,胸膛还在剧烈起伏。徐国俊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立刻告状:“老板!你看他!活干不好还说不得!还想动手!”
我没有理会徐国俊,只是盯着熊云伟,一字一句地说:“把刀放下。”
我的语气很平,没有怒火,却有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熊云伟与我对视了几秒,那双充满桀骜和不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犹豫,最终,他还是慢慢松开了手指,将切菜刀“哐当”一声丢在了案板上。
“你,”我指了指熊云伟,“出来。”
又对徐国俊说:“徐师傅,剩下的我来处理,你先忙别的。”
我把熊云伟带到店外寒风凛冽的街角。雪终于开始零零星星地飘落,落在他的发茬和肩膀上。
“知道我为什么留你吗?”我看着灰蒙蒙的天空,问道。
熊云伟低着头,不说话,只是用脚碾着地上的碎石。
“不是因为你力气大,也不是因为你便宜。”我转过头,目光锐利地看着他,“是因为我觉得,你骨子里还没烂透,还知道饿,还知道要份工作糊口。但如果你觉得,有把子力气,有点脾气,就能在这世上横着走,就能不守规矩,不听人话,那你就错了,大错特错。”
我指了指街上匆匆而过的行人:“你看他们,谁活得容易?徐师傅有他的标准,那是他吃饭的本事,也是店里生意好的基础。你达不到,就学,就练。不是吼两声,摆个架势就能解决的。你今天敢对徐师傅举刀,明天是不是就敢对客人?对我?”
熊云伟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不知是冷的,还是别的。他依旧不说话,但紧绷的肩膀慢慢垮了下去。
“我给了你三天试用期,不是看你打架的。”我的语气放缓了一些,“是想看看,你能不能把你这身力气和这臭脾气,用到正地方。你要是觉得这儿庙小,容不下你,现在就可以走,这三天的工钱我结给你。你要是还想留下……”
我停顿了一下,雪花落在我们之间。
“……就从学会控制你的脾气,从把一片藕切均匀开始。后厨所有基础杂活,唐成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而且要做到比唐成更仔细,更干净。徐师傅的话,就是命令,你可以不懂,可以问,但不许顶撞,更不许动手。做得到,你留下。做不到,立刻走人。”
熊云伟抬起头,眼睛有些发红,不知道是委屈还是被寒风吹的。他看着我,看了很久,然后,用力地、重重地点了一下头,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我做。”
“回去,把刚才切的藕和豆干,全部重新切一遍。切到徐师傅点头为止。切不完,不准吃饭,不准下班。”
我没有再多说,转身回了店里。透过玻璃,我看到熊云伟在寒风中站了一会儿,然后猛地一抹脸,大步走回后厨。他没有立刻去拿刀,而是先走到徐国俊面前,生硬地、幅度很大地鞠了一躬,声音粗嘎地说:“徐师傅,对不起,刚才是我混蛋。” 然后,他拿起那把被丢下的刀,走到案板前,拿起一根藕,深吸一口气,开始极其缓慢、极其用力地切下第一刀……
徐国俊愣了一下,冷哼一声,没说话,但眼神里的怒气消散了不少。
那天晚上,打烊的时间比平时晚了近两个小时。后厨的灯一直亮着,只有单调而有节奏的切菜声持续响着。熊云伟一个人在那里,一遍遍地切着藕片和豆干,旁边堆着小山般的、厚薄不一的失败品。他的手指被冻得通红,手臂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僵硬颤抖,但他没有停。
唐成默默地去给他热了两次饭菜,放在一边,他看都没看。
我最后去检查时,案板上最新的那些藕片,虽然还达不到徐国俊要求的完美,但已经均匀了许多,看得出每一刀都用了心,用了力。
“可以了。”我说,“吃饭,明天继续。”
熊云伟这才停下,整个人像虚脱了一样靠在墙上,然后默默地端起早已凉透的饭菜,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我知道,驯服这头莽撞的小兽,绝非一朝一夕之事。他内心的创伤、对世界的不信任、以及那股野性的力量,都需要时间和正确的方法去引导、去化解。但今天,我看到他放下了刀,弯下了腰,举起了承认错误的姿态,也举起了改变的决心。
这块粗粝的璞玉,或许,真的值得我花费心血去雕琢。他眼中那种被挫折暂时压制却未曾熄灭的亮光,那种愿为自己错误付出代价的狠劲,让我隐隐看到了一把未来或许能托付后背的、忠诚而锋利的刀。
雪,下得更大了,覆盖了小城的喧嚣与棱角。而“多多麻辣烫”的后厨里,一个年轻人正用最笨拙的方式,开始学习人生的第一课——规矩与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