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划已定,周瑾瑜开始精心准备三份“投石问路”的假情报。每一份都必须足够诱人,让潜在的“鼹鼠”觉得有价值传递出去,但又不能太具体或太致命,以免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或引起对方警觉。同时,传递方式必须自然,不能留下任何刻意的痕迹。
**第一份“石头”,目标是副厅长高桥。**
周瑾瑜选择了一个工作汇报的机会。防疫总部近期确实有一批从新京调拨的药品和医疗器械要运抵哈尔滨,用于补充市立医院的储备。这是公开的行政事务,路线和时间在内部通知里也有提及,但不够详细。周瑾瑜需要做的,是在向高桥做例行工作简报时,“无意”中补充一些更具诱惑力的细节。
这天上午,周瑾瑜拿着几份文件来到高桥的副厅长办公室。高桥正在批阅文件,见到周瑾瑜,客气地请他坐下。
“周科长,防疫总部最近工作还顺利吧?”高桥放下笔,语气平和。
“托您的福,还算顺利。”周瑾瑜将一份关于春季防疫宣传的计划书放在桌上,“这是下个月的计划,请您过目。另外,关于那批从新京调拨的药品,运输方面已经协调好了,铁路方面给了确切时间。”
“哦?具体什么时候到?”高桥似乎随口一问,目光落在计划书上。
“车皮已经编组,预计是本月二十五号夜里发车,走长滨线,正常情况下二十七号凌晨能到香坊站。”周瑾瑜说得清晰但平淡,仿佛在汇报一件最普通的工作,“这次药品里有不少是盘尼西林和磺胺,比较贵重,所以运输保卫方面,可能需要警察厅这边协助一下车站的警戒。”
高桥点点头:“这是应该的。到时候你提前跟警卫科打个招呼,我会交代他们配合。”他拿起计划书翻看,似乎对运输细节并不特别在意。
周瑾瑜知道火候差不多了,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补充道:“对了,高桥厅长,还有个小情况。铁路局那边的朋友私下说,这次车皮可能会挂在一趟混合列车的后半段,具体车厢号还没定,但为了安全起见,他们建议我们的人提前到香坊站货场接车,不要等在客运站。毕竟现在路上也不太平。”
这番话里,“盘尼西林和磺胺”(当时极其珍贵的抗生素)是诱饵之一,“二十五号夜里发车,二十七号凌晨到香坊站”给出了具体时间点,“挂在混合列车后半段”、“建议到货场接车”则提供了更具操作性的细节。这些信息组合在一起,对于想打这批药品主意的人来说,就有了行动的价值。
高桥抬起眼皮看了周瑾瑜一眼,笑了笑:“周科长考虑得很周到。行,我知道了,到时候按这个安排。”
整个对话过程自然流畅,周瑾瑜的态度恭敬而务实,完全是一个下属在向上级汇报工作并请求协调。高桥的反应也符合他一贯谨慎持重的风格,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兴趣或追问。
周瑾瑜离开办公室时,面色平静,心里却在仔细回味高桥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和反应。高桥掩饰得很好,但周瑾瑜注意到,当他说到“盘尼西林”和具体时间时,高桥翻阅文件的手指似乎微微停顿了零点几秒。这可能是无意识的,也可能不是。
**第二份“石头”,目标是特务科长吉田正男。**
对付吉田这种专业特务,假情报需要更精巧,要符合他的思维模式。周瑾瑜选择了一个更“偶然”的场合——警察厅内部食堂的午餐时间。
几天后的中午,周瑾瑜端着饭盘,看似随意地坐在了吉田斜对面的位置。吉田正一个人吃饭,面前摆着简单的饭菜,吃得很慢,眼神有些飘忽,似乎在思考什么。
“吉田科长,一个人吃饭啊。”周瑾瑜打了个招呼,坐下。
吉田抬眼看了看他,点点头:“周科长。”态度不冷不热。
两人默默吃了几口饭。周瑾瑜像是为了打破沉默,找了个话题:“最近天气转暖了,但防疫压力反而大了,流动人口一多,容易有疫情。”
“嗯。”吉田应了一声,没什么谈兴。
周瑾瑜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下去:“说起来,去年冬天那场大搜捕之后,市面倒是清净了不少。我们防疫的时候也少了很多麻烦。”他顿了顿,压低了一点声音,像是闲聊八卦,“不过,我前两天整理旧档案,看到个挺有意思的事儿。”
吉田的筷子停了一下,看向周瑾瑜:“什么?”
“就是去年被抓的那个‘老陈’,记得吧?码头仓库的那个。”周瑾瑜说的“老陈”是真实存在过的被捕人员,已经死了。
“记得,怎么了?”吉田的眼神认真了一些。
“我看到的是一份很旧的、他早年看病登记的记录,地址写的是道外区的一个地方,那个地址现在好像是个杂货铺。”周瑾瑜用筷子轻轻拨弄着盘里的菜,显得漫不经心,“但我印象中,你们后来排查他的社会关系,那个地址好像没怎么重点查过?当然,可能是我记错了,或者那地址根本没什么价值,毕竟人已经死了。”
他给出的信息是:一个已死囚犯的旧地址,可能未被彻底调查,或许还隐藏着什么。这对负责案件侦办和后续清理的吉田来说,是一个潜在的“疏漏”或者“未挖掘的线索”。如果吉田是“鼹鼠”,他可能会对这个地址产生兴趣——要么去核实以弥补“工作失误”,要么……将这个可能指向某个残余联络点的信息传递出去。
吉田沉默了几秒钟,然后淡淡地说:“那个地址我们知道,排查过,没什么问题。周科长倒是细心。”
“嗨,我就是随便看看,瞎琢磨。”周瑾瑜笑了笑,不再多说,低头吃饭。
吉田也没再说什么,但周瑾瑜注意到,吉田之后吃饭的速度更慢了,眼神有些游离,显然在思考什么。
**第三份“石头”,目标是档案部长中村义一。** 这份需要顾婉茹来执行。
顾婉茹去档案部那天,穿着得体但不起眼的深蓝色旗袍,外面套着毛衣,提着一个公文包,以防疫总部核查旧档案的名义,来到了警察厅档案部。
档案部占据了大楼二层西侧的几个大房间,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和灰尘的味道。工作人员不多,各自埋头整理着堆积如山的卷宗。顾婉茹向前台说明了来意,被引到一间专门用于查阅档案的小房间。
接待她的是一个姓王的年轻科员,态度还算客气。顾婉茹拿出了需要核查的几份防疫区域报告的档案号,王科员去库房调取。
等待的时候,顾婉茹悄悄观察着环境。档案部果然如周瑾瑜所说,看似清闲,实则规矩森严。进出库房需要登记,查阅档案必须在指定房间,不能带走。她看到中村义一从走廊尽头的一间独立办公室出来,背着手,面无表情地巡视了几个大房间,偶尔停下看看工作人员在做什么,然后又一言不发地回了办公室。这是个刻板、谨慎、不愿多事的老官僚形象。
王科员抱着几大本厚厚的档案册回来了。顾婉茹道谢后,开始一本本仔细核对。她工作得很认真,不时用笔记录,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顾婉茹揉了揉眼睛,像是看得有些累了。她翻开其中一本档案,指着里面一张泛黄的区域地图,对坐在不远处也在整理文件的王科员说:“王先生,麻烦您一下。”
王科员走过来:“顾女士,有什么问题?”
“您看这张图,”顾婉茹指着地图上一个标记为“第三卫生所(已废弃)”的小图标,“这个位置,按照图上的坐标,应该是在现在的新安街和通江街交叉口附近,对吧?”
王科员凑近看了看,点头:“应该是,这图是康德五年(1938年)绘制的,那时候那边好像是有个临时卫生所,后来废弃了。”
“那就奇怪了。”顾婉茹微微蹙眉,“我上周刚好路过那一带,印象中那个路口现在是个‘三井洋行’的仓库,没看到有废弃建筑的痕迹啊。是不是当年绘图的时候标错了?或者后来城市改建,位置变了?”
她提出的这个“疑问”非常合理。旧地图不准是常有的事,防疫总部核查旧档案时发现这种细节出入也很正常。她给出的“新安街和通江街交叉口”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地点,现在确实是个日本商行的仓库,位置相对敏感(靠近码头区),但并非什么要害部门。如果中村或者档案部里有人对这个“可能标错”的废弃卫生所位置感兴趣,那就值得玩味了。
王科员看了看地图,又看了看顾婉茹,挠挠头:“这个……可能真是标错了,或者后来拆了改建了。这种旧档案,有些细节确实对不上。”
“我就是随口一问,怕是我们防疫地图引用的时候出问题。”顾婉茹笑了笑,不再深究,继续低头核对其他内容,“您忙您的,我这边差不多了,核对完这几页就好。”
王科员“哦”了一声,回到自己座位,但似乎想了想,还是拿起笔在一张便签上记下了什么,可能是打算稍后向上面反映一下这个“小出入”。
顾婉茹用余光瞥见,心中微动,但脸上不动声色。
三块“石头”,已经分别投向了三个不同的方向。接下来,就是等待和观察。
周瑾瑜和顾婉茹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加倍警惕。周瑾瑜通过工作观察高桥和吉田的动向,顾婉茹则除了继续监听那个“鼹鼠”频率,也开始留意档案部那边的风声。
高桥那边一切如常,工作安排井井有条,对药品运输的事也只是按程序交代了警卫科,没有额外动作。
吉田那边,周瑾瑜注意到他派了两个手下去了道外区一趟,但公开理由是“例行巡查”。这可能是正常的公务,也可能是去核实那个地址。
档案部那边,王科员似乎真的把顾婉茹的疑问当回事,向他的直接上级(一个股长)汇报了。股长又可能向中村提了一句。但中村那边没有任何反应,档案部的工作照旧沉闷。
时间一点点过去,周瑾瑜心中也有些不确定。难道“鼹鼠”不在三人之中?或者他过于谨慎,没有上钩?
就在周瑾瑜准备调整策略的时候,顾婉茹在深夜的监听中,再次捕捉到了那个微弱的、断断续续的信号!
信号出现的时间比上次稍长,大约两分钟。顾婉茹全神贯注,记录着电码。信号消失后,她立刻开始比对分析。虽然无法破译具体内容,但她发现,这次信号的编码结构中,有几个特定的冗余码插入位置和长度,与她上次记录的那次,以及记忆中“鼹鼠”的惯用手法,重合度更高了!
更重要的是,这次信号出现的时间,是在她去过档案部、提出那个“地图疑问”之后的第三天晚上。
是巧合吗?还是说,“石头”真的惊动了藏在深处的“鱼”?
周瑾瑜得知后,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三块石头投下,水面终于有了不寻常的涟漪。虽然还不能确定是哪块石头起了作用,但“鼹鼠”确实再次活动了。
“继续监听,注意信号出现的规律和可能的内容特征。”周瑾瑜低声说,“同时,我们要开始准备下一步了。不管这三个人里谁是‘鼹鼠’,我们都需要更确凿的证据,来实施‘祸水东引’。”
投石问路,已经激起了回响。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第一百八十六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