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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杜氏还没有嫁入陶氏之前,住在染家弄。”陶衡知道她不信,喟叹一声,娓娓说道,“染家弄住的都是染匠,当初将她安排在那里,为的就是方便她到绣坊上工。”

“她要嫁入陶氏,我肯定会让人去调查她的过往,苏守仁好端端的,却突然得了风疾病逝的事,当初也只道是寻常。”

“她嫁入陶氏差不多两年后吧,有次我到染家弄那边的染坊,无意听到有户染匠也得了风疾病逝。听其余染匠议论,那得了风疾的染匠身体一向硬朗,无头无因,突然就得了风疾没了。”

“再仔细打听,这染匠得风疾的过程,与那苏守仁几乎一模一样。我心里起了疑,便暗询了给那染匠看病的大夫,可那大夫证实,那染匠确实是因风疾病逝。我不相信,就又找到了当初给苏守仁看病的大夫,得出的结果依旧如此。”

“纵使我还是怀疑,但两位大夫都如此说,我也只能作罢。”

说到这里,他沉默少许后,问她:“已经确定了,苏守仁当真是被她毒害?”

王石金招供的其中一户与他通奸,进而杀害丈夫的妇人,的确就住在染家弄。且陶衡说话之时,陶令仪也一直在观察他的表情变化,他确实不像在说谎。

也没有必要说谎。

他说的这些话,太容易印证了。

只需要找到当初他找过的大夫,打听过的人,稍加询问,真假立刻就能得到验证。

鉴于他难得说一次实话,陶令仪满意地点一点头,先答了苏守仁的确是被陶杜氏毒害致死的事,又问:“你当初在染家弄打听的时候,有没有听到那位中了风疾的染匠家中,有什么风言风语?”

自崇文堂吐血事件之后,他们之间也难得像今日这般平和地说一会儿话,陶衡自然乐得配合她,以期修复他们的父女关系。

右手轻轻敲着扶手,稍稍想了一会儿,陶衡才不确定地说道:“好像是有一些风言风语,说那染匠的娘子不太安分,但看他们也多是猜测,并无实据,我就没有放在心上。怎么,那个染匠也是被毒害而亡的?”

“如无意外的话,就是。”陶令仪不动声色地瞧了两眼他的头顶。

陶衡不自在地收起手,双眉也微微皱起来:“苏守仁是怎么死的?”

陶令仪不答反问:“父亲知道乌头渐进方吗?”

“乌头渐进方,没有听说过。”陶衡摇头,并马上问道,“这个方子吃了就跟风疾一样?”

“差不多吧。”陶令仪将陶杜氏毒害苏守仁的过程说了。

陶衡听完,心头微震。

虽然他早就有此猜测,并在娶她过门后,就有意地疏远她,即便她生了陶坦,也绝不让她住进慈萱堂,以断绝她为害陶氏的最大可能,但听到她害死苏守仁的过程,还是不免全身泛寒。

更多的还是难堪。

作为父亲,他本已失职,如今还让她得知,尤其是还从她嘴里说出来,他另娶的女人是一个毒妇,陶衡脸臊得通红,心里翻涌着的则是对陶杜氏无边的杀机与后悔。

如果他没有因为陶杜氏一句她怀了儿子,就应允娶她,也就没有现在这么多事了。

更不会让他和瑗瑗之间,闹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陶衡闭一闭眼,将无边的悔恨都压下去后,才继续问道:“陶杜氏为何要这般心狠手辣地害死苏守仁?”

她为何?陶令仪忽然想起苏见薇说的那句‘说起来,你父亲也不无辜’以及‘正是有了你父亲这条门路,王石金不再愁吃愁喝,才与我娘合谋害死了我爹’的话来了。

其实,她觉得这句话不对。

因为欲望之门一旦被打开,苏守仁被毒死的下场,就是一个注定的结局。

只是这个契机,恰好落在了陶衡身上而已。

但……

谁让这个契机是陶衡呢。

陶令仪不说话,只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陶衡能成为陶氏的族长,的确是因为身份,但他能在必要的时候,在宗族之中一言九鼎,便是他也有他的过人之处。

因而,对着陶令仪这副幸灾乐祸的表情,再联想她说过的话,尤其是她特意问的那句‘你当初在染家弄打听的时候,有没有听到那位中了风疾的染匠家中,有什么风言风语’的话时,几乎是瞬间,他就猜到了某种可能。

纵是对陶杜氏已厌恶至极,得知她这样的过往,陶衡的心里还是狠狠一沉,脸色也臊得更红了。

对陶杜氏的恨意与杀机,也翻涌得更厉害了。

不想在陶令仪面前露出更丑陋的一面,陶衡暗暗深呼吸几口,将负面的情绪都用力压下去后,才勉强问道:“是谁?”

陶令仪斟酌半晌,觉得苏见薇的那些话虽然不对,用在陶衡身上,确实又是最合适的,便稍作变通道:“说起来,苏守仁的死,还与你有关呢。”

陶衡心底的杀机一滞,不解地看向她:“我?”

“是呀,”陶令仪点头道,“如果不是遇上了你,如果不是你给了他稳定的收入,他和陶杜氏虽然早晚都会走到毒害苏守仁的这一步,但不至于会这么早。”

陶衡皱眉,面上的不解之色也更重了。他遇到陶杜氏的时候,苏守仁已经死亡半年。而在此之前,他并不认识陶杜氏,甚至连她的名讳也未曾听过,苏守仁的死,怎会与他有关?

陶令仪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已经忘记帮助过王石金这件事了。

也是,他是陶氏的族长,每日等着他处理的事没有一百件,也有八十件。当初帮助王石金,于他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哪里会记在心上?

话是如此,陶令仪还是试探性地问道:“不知道父亲是否还记得王石金?”

果然,陶衡茫然道:“他是谁?”

陶令仪怜悯地看他两眼后,将他帮助王石金的经过简单地说了一遍。

陶衡听完,想了又想,才模糊地想起来多年前,他确实帮过一个猎户,但这件事与他……陶杜氏的奸夫是他!

陶令仪见他有了印象,便直言道:“你帮他那日,正是苏守仁捉奸在床,才把他打成的那样。”

陶衡呼吸一顿,随即看她一眼,又端起茶碗,掩饰性地灌了两口茶后,才说道:“以后这样的话,瑗瑗就不要再说了。”

陶令仪以为他是不愿接受事实,当即拒绝道:“恐怕不行,不管你爱听,还是不爱听,我都必须要说。因为这些事,与我即将跟你说的私事有关,你不听不行。”

“我不是不爱听,是捉奸这样污秽的字眼,在外人跟前,不得乱说。”陶衡避着她的目光,一边心疼着她早早就没了母亲,都没有人教她这些规矩,一边又暗自决定回头得敲打一下顾端静,让她这个傅母在照顾她的时候,也该多费一费心。

陶令仪配合地朝周围看上一圈:“这里只有我们父女二人。”

陶衡知道她是故意装傻充愣,无奈地摇一摇头后,主动问道:“你说的私事,是什么事?”

“父亲可要做好心理准备了。”陶令仪承认,从陶衡在崇文堂吐血那一刻起,她便单方面地切割了与陶氏的亲情。因而,在得知陶坦并非陶衡的亲生儿子时,她心里不仅没有愤怒,反而是幸灾乐祸,或者说看戏的心态。

当然咯,此刻也一样。

陶衡并不认为还有比陶杜氏与人通奸,从而毒杀苏守仁这件事,更让人难以接受的了,便点一点头,答道:“好,你说。”

陶令仪开门见山道:“陶坦是陶杜氏和王石金的孩子。”

陶令仪说完,便直直地看着他。

但陶衡并无任何表情,他只是偏过头,不敢相信地问道:“我没有听清楚,你再说一遍。”

陶令仪看向他握着茶碗的手。

茶碗不知在何时,被他捏碎。

碎瓷扎在他手上,鲜血直流。

但他却似毫无察觉,只执拗地看着她,等着她的回答。

陶令仪从他微微哆嗦的手上收回目光,又看向他不断翕动着的嘴角,也不管他愿不愿意听,便将陶杜氏和王石金通奸的始末,还有陶杜氏算计他的起因结果都一一说了一遍。

因在通奸这件事上,陶杜氏和王石金并未达成统一的口径,她也懒得去过多揣测,便将两人的说法,都说了一遍。

陶衡听完,用力一握手中的碎瓷后,忽然低低地笑开了,笑声悲切。

笑了好久好久后,他似从大梦中醒来,再次偏头看向陶令仪。

看着她面上毫不掩饰的讥讽与戏谑,陶衡紧握的拳头,先是慢慢松开,而后又慢慢握紧,反复三次后,哑着声音问道:“陶氏落得这样的下场,我也落得这样的下场,于你而言,算不算是最好的报复?”

陶令仪嗤笑:“请你搞清楚,并非我让你娶的陶杜氏,也并非我让你们陷害的我。陶氏和你落得现在的下场,皆是你们咎由自取!”

又冷笑:“少往我身上扣屎盆子!”

陶衡收回目光,看着扎进掌心的碎瓷,低低地赞同道:“你说得对,若非我帮了王石金,陶杜氏不会缠上我。若非我娶了陶杜氏,苏见薇也不会因嫉恨你,从而陷害你。若非我答应了他们诬陷你之事,你也不会落得今日这般憎恶我的地步。这一切,都是我在咎由自取。”

陶衡撑着扶手站起来,踉跄着往外走了几步后,胸口一痛,又有血涌上来。

强行将那口血咽回去后,陶衡止住脚步,心如死灰地说道:“你忙了大半日,也累了,回去歇着吧,等我将候选人的名单弄好之后,再前来找你。”

“慢着!”陶令仪冷声叫住他,“少做出这副亏欠我,着急弥补我,以修复我们父女感情的死样子给我看!你现在所做的一切,为的是陶氏的将来,与你们诬告我的目的一样。”

“而我也并非在报复你!”

“我现在所做的一切,说好听点呢,是不计前嫌,帮你们这群虚伪小人肃清陶氏,扶陶氏重新走上正轨!”

“说难听点,若非没有陶氏傍身,我会过得很艰难,你以为我很想见到你,很想帮助陶氏吗?”

陶令仪站起来,缓缓走到他跟前,看着他嘴角的血丝及不断滴血的手掌,不屑道:“你要当真想弥补对我的亏欠,只有一条路可走!”

“继续当好你陶氏的族长,让陶氏少做幺蛾子拖我后腿!”

又上前一步,逼近他道:“人的忍耐是有极限的,这是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也警告陶氏其余人,再敢给我来阴的,我不介意毁了陶氏!”

“你或者陶氏其余人不信,大可试一试!”

陶衡瞳孔微微一颤,低眸朝她看去。

陶令仪后退两步,冰冷地迎视着他。

陶衡似针扎一般,迅速避开她的目光,喑哑着嗓子,自嘲道:“我确实想要弥补你,但你说得不错,我现在所做的一切以及你要求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陶氏。你放心,我会替你守好陶氏,不会让任何人拖你的后腿。”

陶令仪侧退两步,让开路:“那就希望你说话算话!”

陶衡抬起眼,深深看了她两眼后,抬脚走了。

走到门口,他又慢下脚步,想回头问一问她,是否有中意的族老候选人,想到她说过她对宗族了解甚少的话,又一抬脚,头也不回地走了。

但他才走两步,陶令仪又叫住了他:“我跟你一起回陶氏!”

明知神都的人马上就要到了,陶氏众人对待宗族改制还如此磨磨蹭蹭,除了能力、眼光问题外,也难保没有想赌一把,赌她不会抛弃陶氏,也赌只要她不抛弃陶氏,一切就可按照旧制继续的意思在里面。

想得倒好!

让陶衡稍等片刻后,陶令仪疾步去了后院。

庾夫人还在崔夫人的院子里说话,看到她一路疾奔过来,忙起身喊道:“慢些,慢些,没人撵你。”

陶令仪自顾奔至两人跟前,匆匆行了一礼后,向着崔夫人道:“我要回一趟陶氏,归来的时间不定。崔伯父正在审讯周小乙和香严师僧,伯母能不能让阿贵帮着我去打听一下审讯的结果,再让人到陶氏通禀我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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