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烬的声音,不高,却似裹挟着北境万载寒冰,瞬间压过了废墟间的风声、火焰噼啪声、乃至禁军刀剑出鞘的铮鸣。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重重砸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头。
太子的狂怒僵在脸上,化为一种更深的、被强行压抑的屈辱和惊悸。他死死攥着缰绳,指节泛白,目光如同毒蛇般在我和萧灼之间逡巡,最终不甘地、带着一丝畏惧地,投向那辆玄黑色的、如同深渊入口的车驾。
齐王萧灼捂着胸口,脸色苍白,嘴角还残留着血迹,那双桃花眼中却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深的算计和警惕,随即又被惯有的、玩世不恭的浅笑掩盖,只是那笑意,怎么看都透着一股虚弱和勉强。他微微躬身,姿态恭敬却难掩疏离:“惊动皇叔大驾,侄儿惶恐。实在是…此地突发异状,侄儿恰逢其会,见这位卫小姐遇险,不得不出手相助,还请皇叔明鉴。” 他将“相助”二字咬得微妙,目光似无意地扫过我。
而我站在废墟与军队的夹缝之中,浑身狼狈,血迹斑斑,耳后的剧痛和方才地下惊魂带来的战栗尚未平息,此刻更是被推到了这场风暴的最中心。萧烬那声“本王的‘凿子’”,如同冰冷的烙印,再次强调了我工具的身份和归属。无数道目光——嫉恨的、审视的、好奇的、敬畏的——黏在身上,如同针扎。
“哦?异状?” 车驾内,萧烬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情绪,仿佛只是随口一问,“什么样的异状,能让太子动用禁军,让齐王身受重伤,又让本王的…‘凿子’,如此狼狈?”
压力如同无形的大山,骤然倾轧在萧珩和萧灼身上。
萧珩脸色涨得通红,似乎想辩解什么,但在萧烬那无形的威压之下,竟一时噎住,半晌才憋出一句:“孤…孤接到密报,此地有前朝余孽勾结妖人,行魇镇之术,意图不轨!特来剿灭!” 他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充满威严,却掩饰不住底气的不足。
“魇镇?” 萧烬的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嘲讽,“太子殿下真是忠心体国。那么,余孽何在?妖人何在?魇镇的证据…又何在?”
萧珩语塞,目光下意识地瞟向那仍在不断塌陷、喷涌着蒸汽和火光的地裂深处,又迅速收回,脸色更加难看。他总不能说,自己兴师动众,是因为追踪“与齐王私奔的卫姝”而来,却撞上了这莫名恐怖的天塌地陷吧?
“皇叔。” 萧灼适时开口,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虚弱和凝重,“此地诡异,非比寻常。地下似有庞大空洞和…某种极凶戾之物即将现世。方才那冲天光柱,威力骇人,绝非寻常人力所能及。侄儿以为,当务之急,是立刻封锁此地,彻查根源,而非…纠结于细枝末节。” 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向地下的危机,试图转移焦点,并将自己放在了“洞察先机”、“顾全大局”的位置上。
“凶戾之物?” 萧烬重复了一遍,语气依旧平淡,“齐王倒是见识广博。”
就在这时!
“报——!”
一名玄甲亲卫疾驰而至,无视周围剑拔弩张的禁军,径直冲到亲王车驾前,单膝跪地,声音沉肃:“禀王爷!地下能量反应异常剧烈!结构持续崩塌!根据‘谛听’探测,有不明物即将突破封锁!初步判断,其能级…已超过安全阈值百分之三百!建议立刻启动‘熔毁’程序!”
“熔毁”程序?!
我的心猛地一缩!那是要彻底毁灭下面的一切?!包括那个卵囊?!包括可能存在的林雪儿的残骸?!还有那些钥匙碎片和琉璃芯的秘密?!
萧珩和萧灼的脸色也是齐齐一变!他们显然也隐约知道“熔毁”意味着什么!
“皇叔三思!” 萧灼急声道,甚至顾不上伤势,“那地下之物虽凶戾,但其蕴含之力前所未见!或可…”
“或可为你所用?” 萧烬冰冷地打断他,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却让萧灼瞬间噤声,脸色白了又白。
车驾内沉默了片刻。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废墟间的空气凝固得如同铁板,只有地底传来的、越来越密集恐怖的碎裂声和嘶鸣声在提醒着危机迫近。
终于,萧烬的声音再次响起,却不再是针对萧灼或萧珩,而是直接下达了命令,不容置疑:“太子。”
萧珩猛地一凛:“孤,侄儿在!”
“带你的人,立刻退出工坊范围三里之外戒严。凡有擅闯者,格杀勿论。”
“…是!” 萧珩咬了咬牙,虽极不甘心,但在萧烬绝对的威压和眼前这超出理解的危机下,只能愤愤地瞪了我一眼,勒转马头,厉声喝道:“禁军听令!撤!”
大批禁军如同潮水般退去。
“齐王。” 萧烬的声音转向萧灼。
“侄儿在。”
“你既受伤,便随太子的军医一同回去诊治。今日之事,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想必你心中有数。”
这是封口?还是变相的软禁?
萧灼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快的不甘,但面上依旧恭敬顺从:“侄儿明白,谢皇叔关怀。” 他在两名玄甲亲卫“护送”下,缓缓退向后方。
最后那冰冷的、无形的目光,似乎穿透车壁,再次落在了我的身上。
“至于你…”
我的身体瞬间绷紧。
“上来。”萧烬的两个字,不容抗拒。
车帘被一名亲卫无声掀起,露出里面昏暗的空间。
我攥紧了掌心,那里还残留着触摸琉璃碎片时的冰冷触感,以及那枚深藏在内衬口袋里的、包裹着钥匙碎片的布包。
在原地僵滞了一瞬,最终还是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我拖着疲惫不堪、遍布伤痕的身体,一步一步,走向那辆玄黑色的车驾。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踏上马车,钻入车厢。
车帘在身后落下,瞬间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光线和声音。
车厢内光线昏暗,空间却远比外面看起来宽敞。萧烬端坐在一张固定的玄色软榻上,身姿挺拔,如同凝固的冰山。他并未看我,深邃的目光落在面前一张悬浮的、正闪烁着无数复杂数据和地形图的光影屏幕上。屏幕上,正是下方那不断塌陷的琉璃洞窟结构图,一个代表极高能量反应的红点正在疯狂闪烁,无数代表结构支撑点的标记在相继熄灭。
“东西。” 他开口,声音在封闭的车厢里显得更加低沉冰冷,没有一丝寒暄或关怀,直奔主题。
我抿了抿干裂的嘴唇,从内衬口袋中取出那个小小的布包,递了过去。指尖不可避免地微微颤抖。
他没有立刻去接,目光终于从屏幕上移开,落在我递出的布包上,又缓缓上移,掠过我脸颊已经凝固的血痕,掠过破损肮脏的工装,最终,定格在我耳后那片明显异常、皮肤微微萎缩坏死的区域。
他的目光在那里停留了一瞬。
极其短暂的一瞬。
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里,似乎没有任何波澜,没有对牺牲的赞许,也没有对损伤的怜悯,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评估,仿佛在检查一件工具在使用后的磨损程度。
然后,他伸出手,冷白的指尖拈起了那个布包,甚至没有打开确认,便随意地放在了一旁。
仿佛那引得多方争夺、差点让我送命的“钥匙”碎片,于他而言,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物品。
“地下。看到了什么。详细说。” 他的视线重新回到屏幕上,手指飞快地在虚空中点击、滑动,似乎在输入着某种指令,语气不容置疑。
我强忍着耳后的钝痛和身体的虚弱,尽可能简洁、清晰地描述地下琉璃洞窟的景象——冻结的人体、抽取能量的管道、中央的熔融池、以及最深处那个破裂的、即将出来的卵囊和其中恐怖的黑影,还有…林雪儿的出现与湮灭,以及最后那毁灭性的光柱。
在提到林雪儿展现出截然不同的实力和目的,以及与齐王似是而非的互动时,我刻意加重了语气。
萧烬听着,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或迟缓,仿佛这些惊人的信息早已在他的预料之中,或者…根本不足以让他分心。
直到我说完,车厢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他指尖划过光影屏幕时发出的、极其细微的“滋滋”声。
“琉璃妖心…果然提前苏醒了…” 他忽然低声自语了一句,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那语气里竟然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果然如此的意外?甚至…还有一丝极淡的…失望?
就在这时!
“轰!!!!!”
一声远比之前更加恐怖、仿佛大地肺腑被撕裂的巨响!猛地从地底深处传来!
整个车驾都为之剧烈一震!
悬浮屏幕上的那个代表高能量反应的红点,猛地爆开!化为一片刺目的猩红!
紧接着!
一道无法用言语形容其色彩和规模的、扭曲狂暴的能量光柱!混合着无数琉璃碎晶和难以名状的有机物残骸!如同火山喷发般!从那片塌陷的废墟中心!狠狠地冲破了地面!直贯云霄!
天空瞬间被染成了光怪陆离的诡异色彩!恐怖的能量风暴席卷四周!连玄甲亲卫都不得不连连后退结阵抵挡!
车驾的窗户被外面狂暴的能量流映照得一片惨白!
然而车厢内的萧烬,面对这如同末日般的景象,神色却没有任何变化。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屏幕上那爆开的猩红信号,以及旁边急速跳动的、代表着毁灭性能量释放的数据流。
然后在那毁天灭地的爆炸和光芒的背景衬托下。
他缓缓地抬起了右手。冷白的指尖,在虚空之中做出了一个极其古怪的、仿佛在安抚什么的轻柔手势?与此同时。他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向下抿了一下。
那不是一个表情。 那更像是一个… 习惯性的、 下意识的… 压制某种不满… 或者说… “又搞砸了”的… 细微反应?!
光芒渐熄。
地面的震动缓缓平息。
只有那冲天的烟尘和能量残余,证明着方才那惊世一击的存在。
屏幕上的数据流逐渐恢复正常,那个爆开的红点彻底消失,只留下一片代表“虚无”和“高辐射污染”的灰色标记。
“熔毁程序完成。目标已清除。” 冰冷的电子音在车厢内响起。
萧烬收回了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转回头,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如同两口冰封的古井,看不出丝毫刚刚目睹并可能亲手促成了一场惊天毁灭的情绪。
“你做得…” 他顿了顿,似乎在挑选用词,最终吐出两个字,“…尚可。”
一句轻描淡写的“尚可”,概括了所有的生死挣扎和付出。
“休息。” 他不再看我,目光重新聚焦到屏幕上,那里正呈现出新的数据和地图,“下一个任务地点,‘灰烬河谷’。那里…有你需要亲手了结的‘尘缘’。”
灰烬河谷?! 尘缘?!
我的心猛地一跳!那是…那是前世卫家旁支一处极其隐秘的、连我都几乎遗忘的旧矿址!他怎么会知道?!他说的“尘缘”…难道是指…
“王爷!” 我忍不住脱口而出,声音因急切而嘶哑,“地下那些…那些被冻结的人…还有林雪儿她…”
我想问地下那些被当做能量肥料的人是谁,想问林雪儿到底怎么回事,想问那卵囊里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想问他到底知道多少!
然而,萧烬抬起一只手,用一个简单的手势,不容置疑地打断了我所有的疑问。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屏幕上,侧脸在光影下显得冷硬而疏离。
“记住你的身份,卫姝。” “‘凿子’,不需要知道矿脉的走向。” “只需要… 锋利。”
车驾缓缓启动,碾过废墟的残骸,朝着皇城的方向驶去。
将我所有的惊悸、疑惑、不甘和那刚刚升起的、关于“尘缘”的冰冷恐惧都牢牢地锁在了这辆玄黑色的、 移动的囚笼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