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黑色的车驾,如同移动的棺椁,碾过琉璃工坊废墟的残骸,将那片仍在冒着丝丝诡异蒸汽和辐射尘的毁灭之地,远远抛在身后。车厢内死寂无声,只有车轮压在官道上的沉闷滚动声,以及…我耳后那持续不断的、令人心悸的钝痛,和胸腔里那颗因“尘缘”二字而疯狂擂动的心脏。
灰烬河谷,卫家旧矿,尘缘!?
萧烬的话语如同冰锥,反复凿击着刚刚经历地下惊魂、尚未平息的意识。他知道了什么?卫家那处早已废弃的、藏着某些不光彩秘密的矿址,怎么会和他的“任务”扯上关系?“尘缘”他指的是谁?是那些被家族遗忘、埋葬在旧矿深处的罪人?还是别的什么?
我不敢深想,那寒意比地底琉璃洞窟的湮灭光柱更刺骨。
车窗外的景色飞速倒退,从荒芜的郊野逐渐变为零星的田舍,预示着京城愈来愈近。然而,越是靠近那座权力的漩涡中心,空气中的无形压力便越是沉重。
车驾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前方官道上,竟出现了不同寻常的拥堵。并非商旅车队,而是各式华丽的马车、轿辇,似乎许多京中勋贵都像是收到了什么风声,不约而同地出现在这条通往城门的官道上,速度缓慢,窃窃私语声透过车壁隐隐传来。
隐约能听到“琉璃厂”、“地动”、“异象”、“太子”、“齐王”等零星字眼,混合着一种压抑不住的、看好戏般的兴奋与惊惧。
我们的车驾并未停留,玄甲亲卫沉默地在前开路,所过之处,那些华贵的车马如同摩西分海般慌忙避让,留下一片死寂和无数道惊疑不定、又充满探究的目光。那些目光,似乎试图穿透玄黑色的车壁,看清里面究竟坐着谁,又发生了何事。
终于,巍峨的京城城门在望。
然而,城门处的气氛却比官道上更加诡异。
守城的兵士数量远超平日,且个个披甲持戟,神色紧张,如临大敌。为首的将领更是脸色发白,不断擦拭着额角的冷汗。
而更引人注目的是城门内侧,那片专供贵人临时停靠的空地上,此刻竟黑压压地跪了一地的人!
为首的,正是脸色惨白如纸、官袍都有些凌乱的太常寺少卿——林雪儿的父亲,林如海!他身后,跪着林府一众女眷和仆役,皆是浑身颤抖,泣涕涟涟,尤其是林夫人,几乎要瘫软在地,被两个嬷嬷死死架着。
这是请罪?! 为了林雪儿?!
我的心猛地一沉!林雪儿在地下湮灭的消息,怎么可能传得这么快?!还如此确切地定性为“罪”?!是萧烬?还是太子?!或是齐王?!
玄甲亲卫分开人群,我们的车驾径直驶到跪地的林家人面前,才缓缓停下。
无形的威压瞬间笼罩全场,所有哭泣和骚动都戛然而止,只剩下恐惧的抽气声。
车帘依旧低垂。
萧烬冰冷的声音从车内传出,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如同冰碴刮过地面:“林大人,这是何意?”
林如海猛地一个哆嗦,几乎以头抢地,声音带着哭腔和极致的恐惧:“王爷!王爷明鉴!臣教女无方,罪该万死!竟不知那孽障,那孽障胆大包天,勾结妖人,行此大逆不道之事!臣…臣已与她断绝父女关系!林家满门忠心可鉴,求王爷,求王爷开恩啊!”
他语无伦次,显然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这番说辞,看似请罪,实则急切地撇清关系,将所有的罪责都推给了已经“消失”的林雪儿。
车内沉默了片刻。
这沉默,比任何斥责都更令人窒息。林如海的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林雪儿所为,是她一人之事。” 萧烬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听不出情绪,“林大人既已‘断绝关系’,便起身吧。跪在这里,成何体统。”
没有降罪? 甚至没有深究?!
林如海和一众林家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在原地,随即便是如蒙大赦般的磕头谢恩,慌慌张张地爬起来退到一边,脸上还带着劫后余生的茫然与难以置信。
周围那些暗中窥探的勋贵车驾中,也传来一阵压抑不住的惊讶低哗。谁都没想到,涉及如此“大逆”之事,摄政王竟如此轻描淡写地放过了林家?
然而,我心中却是一片冰寒。萧烬不追究,绝非仁慈。要么是林雪儿在他眼中根本无足轻重,要么就是他早已清楚林家底细,留着另有用处,或者林雪儿的“死”,本身就在他的算计之内?
车驾再次启动,缓缓驶入城门。
京城内的气氛更加怪异。街道两侧的店铺虽开着,行人却比平日少了许多,且大多行色匆匆,面带惊惶。偶尔有胆大者偷瞄这列显赫却散发着冰冷气息的仪仗,目光中也充满了各种复杂的情绪——敬畏、恐惧、好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排斥?
关于琉璃厂的“地动”和“异象”,显然已在城中引发了恐慌,而太子、齐王乃至摄政王的同时出现,更是给这恐慌蒙上了一层扑朔迷离的权力斗争色彩。
车驾并未驶向皇宫,也未回摄政王府,而是拐入了一条相对清净的道路。
最终,在一条巷口停下。
巷子深处,一座门匾上写着“静苑”二字的、看起来并不起眼的小院门前,早已安静地候着几个人。
为首的,是一名身着藏青色宫装、面容沉静、眼神锐利的中年嬷嬷。她身后,跟着两名低头顺目的侍女。
车帘终于被掀开。
萧烬并未下车,只是侧首,目光落在我身上。
“下去。”他声音冷淡,“她会告诉你该怎么做。”
“灰烬河谷之前,把你该处理干净的‘尘缘’,了结。”
说完,他便收回目光,不再多看我一眼。车帘垂下,玄甲亲卫调转马头,护卫着车驾径直离去,没有丝毫停留。
我就这样被孤零零地抛在了这座陌生的、散发着淡淡药草味的“静苑”门前。
那位藏青色宫装的嬷嬷上前一步,目光如同尺子般在我身上扫过,掠过我的狼狈、血污和耳后的异样,眼中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种公事公办的冰冷。
“卫小姐,老奴姓严,奉王爷之命,在此伺候。” 她微微屈膝,礼数周到,却透着疏离,“您的住处已备好,热水、伤药、干净衣物俱全。请您先沐浴更衣,稍作休息。之后,老奴会为您详细说明…‘尘缘’之事。”
“伺候”?“说明”?
我看着眼前这位气息沉凝、绝非普通仆妇的严嬷嬷,又看向她身后那两名低眉顺眼、却脚步轻盈、显然身怀武艺的侍女,心中了然。
这哪里是“静苑”,这分明是另一座…更加精致的囚笼。而“伺候”,便是监视。
我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跟着严嬷嬷走进了那座看似清幽、实则不知藏着多少耳目的院子。
沐浴,更衣,处理伤口。过程沉默而高效。侍女的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提供的伤药效果奇佳,一抹上便缓解了诸多不适,连耳后的坏死组织似乎也被某种冰凉药膏暂时镇住了痛楚。换上的是一套素净的浅青色衣裙,材质柔软,却毫无纹饰,如同修养中的闺秀,却也像是在刻意抹去我所有的棱角和过往。
做完这一切,严嬷嬷端着一碗清淡的粥和小菜进来,摆放在桌上。
“卫小姐请用些吃食。” 她站在一旁,语气平板,“之后,老奴需与您核对几件事关‘尘缘’的细节。”
我坐在桌边,却没有动筷,只是抬眼看向她:“嬷嬷要核对什么?”
严嬷嬷从袖中取出一本薄薄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册子,封面上没有任何字迹。
“根据王爷所示,以及卫家旧档记载,灰烬河谷旧矿坍塌案中,除已记录在册的遇难矿工及管役外,尚有三人踪迹成谜,尸骨未见。”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冰冷的锉刀,开始打磨那些被我、被卫家刻意尘封的记忆。
“其一,矿监刘洪。案发前三日,曾有人见其携带大量私财,行为鬼祟。” “其二,账房先生李茂。案发前账目有重大亏空,涉及一批未记载的特殊矿石输出。” “其三…”
她顿了顿,目光如同针一般刺向我。
“您的乳母,赵嬷嬷。案发当日,她本应休假在家,却有人见她午后独自往矿区方向去了,此后再无人见过。”
我的指尖猛地一颤,瞬间冰凉!
赵嬷嬷,那个总是笑眯眯的、偷偷给我塞糖吃的、在我母亲早逝后给予我最多温暖的乳母,她竟然也卷入了那场事故?!甚至踪迹成谜?!
为什么我从来不知道?!父亲从未提起!府中上下也无人敢议论!那场事故之后,所有相关记录都被封存,旧矿被彻底废弃,成为了卫家一个不可触碰的禁忌!
萧烬,他怎么会知道得如此清楚?!连这些细节都……
“王爷需要知道,” 严嬷嬷的声音冰冷地响起,打断我的惊骇,“这三人的最终下落。是死是活?若是死了,尸骨何在?若是活着,又为何消失?他们带走的,或者掩盖的,究竟是什么?”
她合上册子,目光锐利如刀:“卫小姐,‘尘缘’需了。灰烬河谷,您非去不可。而在那之前您最好能想起些什么。毕竟…”她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语气带着一丝冰冷的压迫。
“有些秘密,烂在土里,比挖出来更好。” “但若王爷想要它见光” “那就必须见得彻底。”
她微微躬身:“您慢用。老奴稍后再来。”
她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人,对着桌上微热的粥菜,以及怀中那本仿佛重逾千斤的无名册子,还有严嬷嬷最后那句冰冷的警告。
冷汗,悄无声息地浸透了新换的衣衫。
萧烬,他不仅要我用身体做“凿子”。 现在,他还要逼我亲手用这“凿子” 去掘开卫家的坟! 去挖出那些血淋淋的、连父亲都要刻意埋葬的“尘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