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专班的成立,像一块投入看似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清河市的权力圈层里漾开了层层涟漪。表面上看,各方都对此表示了支持和配合,但林晓深知,真正的博弈,此刻才刚刚开始。
她的办公室成了临时指挥部。秘书小董和从市府办综合科抽调来的两名年轻干部组成了专班办公室的核心,负责接收、整理、分类从各单位源源不断送来的资料。
最初的几天,资料报送得异常“顺利”。
发改委送来了精心装订成册的项目立项、可研批复文件,整齐划一,关键数据清晰。
住建局提交了厚厚几大本设计图纸和变更纪要,目录详尽,签字齐全。
财政局提供了按年度分类的资金拨付汇总表,数字精确到分,报表格式标准。
就连新城集团,也派人送来了他们单方面整理的工程进度报告和费用申报清单,用词严谨,看起来无懈可击。
一切都显得那么规范,那么配合。但这种过分的“完美”,反而让林晓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这不像是在配合调查,更像是在构筑一道精心准备的防火墙,将所有可能的问题都包裹在标准的流程和格式之下。
“林市长,这是目前收到的所有资料目录和摘要。”小董将一份整理好的清单放在林晓桌上,语气有些迟疑,“看起来……都很规范。”
林晓拿起清单,快速浏览了一遍,嘴角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她放下清单,看向小董和另外两名年轻干部:“你们觉得,这些资料能帮助我们还原项目的‘历史现场’吗?”
两名年轻干部互相看了看,没敢轻易回答。小董斟酌着词句:“从格式和完整性上看,各单位确实很重视这次专班工作。”
“重视是好事。”林晓语气平和,但目光锐利,“但我们需要的不是‘看起来’的完美,而是‘本质上’的真实。你们看,”她随手拿起住建局送来的设计变更纪要,“所有的变更理由都写得冠冕堂皇,‘优化设计’、‘提升效能’、‘适应新发展要求’,签字流程一个不缺。但是,最初提出变更的原始申请在哪里?不同方案比选的技术论证底稿在哪里?变更导致成本增加的具体测算依据又在哪里?”
她一连串的问题,让在场的年轻干部都有些愣神。他们习惯了看最终的、整洁的汇报材料,却很少去追溯背后那些可能杂乱、但却更接近真相的原始痕迹。
“还有财政局,”林晓又拿起资金拨付汇总表,“表做得漂亮,但每一笔拨款对应的请款报告、工程量审核确认单、监理签字意见,这些支撑材料在哪里?新城集团报来的工程量,和住建局监理方确认的工程量,能完全对得上吗?”
她站起身,走到白板前,拿起笔:“我们现在面对的,不是一个需要重新发明轮子的新项目,而是一个需要解剖的、已经生了病的旧项目。标准的总结报告就像病人的出院小结,写得再好看,也告诉我们病因是什么。我们要做的,是调出所有的原始病历、检查报告、医嘱记录、甚至护士的交接班日志,从那些最细微、最原始的信息碎片里,去拼凑出疾病发生、发展的真实路径。”
她在白板上画了一个金字塔:“我们现在收到的,都是塔尖上最光鲜的部分。而真相,往往埋在塔基那些看似杂乱无章的泥沙里。”
她转过身,目光扫过三人:“所以,我们的下一步,不是坐在办公室里看这些精心包装过的‘成品’,而是要深入到产生这些‘成品’的原始流程中去。小董,你立刻以专班办公室名义,给所有相关单位发一份补充通知。”
林晓口述,小董飞快记录:
“第一,所有文件资料,需提供最终版的同时,必须附上带有起草、修改痕迹的过程稿,尤其是不同意见的签批页。”
“第二,所有资金拨付,需提供从请款报告开始,到最终支付凭证为止的完整链条复印件,包括每一环节的审核意见和时间节点。”
“第三,所有设计变更,需提供变更申请原始文件(谁,在什么时间,基于什么原因提出)、技术论证的比选方案底稿、成本影响评估的详细测算表,以及所有参与评审人员的原始签名意见。”
“第四,所有会议纪要,需提供原始的、未经整理的速记稿或录音整理稿(如有)。”
“第五,建立资料交接溯源制。各单位报送的每一份资料,无论纸质或电子,均需附上经手人、审核人签名确认的《资料真实性及完整性承诺书》,承诺其报送的资料未经过选择性筛选或关键信息篡改。”
这几条要求一出,小董和两名干部都暗暗吸了口冷气。这等于是在要求各单位把自己决策过程的“底裤”都翻出来晾晒。那些在最终文件里被和谐掉的反对意见、被简化掉的复杂博弈、被模糊掉的成本考量,都将无所遁形。这不仅仅是工作量的问题,更是触及到了某些人一直试图掩盖的敏感区域。
“林市长,这……要求是不是太细了?有些单位可能会……”小董有些担忧。
“可能会什么?会觉得我们没事找事?还是觉得我们在找茬?”林晓接过话,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们成立专班的目的,就是要理清事实。如果事实本身是经得起检验的,那么展示过程又有什么可怕的呢?怕的,不就是那些经不起检验的东西吗?”
她看着三人,语气放缓,带着一丝教导的意味:“在体制内,流程不仅仅是规范,更是一种权力和责任的载体。很多时候,问题就隐藏在流程的断裂处、模糊处和被刻意跳过的地方。我们要做的,就是用更细致、更穿透的流程,去照亮那些阴暗的角落。这不是找茬,这是建立新的、更牢固的信任基础。”
补充通知下发后,如同预料的那样,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王建业副市长第一个打来了电话,语气带着长辈式的关切:“林市长啊,听说专班下了个很详细的资料报送要求?下面几个局的负责同志跟我反映,说很多原始过程稿时间久远,找起来困难,有些参与评审的人可能都调离了,原始签名不好找啊。你看,是不是可以适当放宽一点标准?毕竟,咱们的重点是推动项目,不是搞历史档案清查嘛。”
林晓握着电话,声音温和却毫不退让:“王市长,您说得对,重点是推动项目。但正因为要推动,才必须把历史上的疙瘩都解开。现在觉得找原始资料困难,正说明了过去流程中的一些不规范之处。如果我们现在怕麻烦,糊弄过去,那这些遗留问题就会像定时炸弹一样,永远埋在那里,将来要解决,代价会更大。至于调离的人员,我们可以请相关单位协助联系确认。关键是态度,只要真心想解决问题,办法总比困难多。”
王建业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呵呵笑了两声:“好吧,既然林市长决心已定,那我们肯定全力配合。”
紧接着,财政局局长李斌亲自抱着几盒账本来到了林晓办公室,面露难色:“林市长,不是我们不配合,只是有些原始的请款单和审核单,时间太久,纸张都发黄发脆了,扫描复印起来确实很不方便,而且量太大……”
林晓看着那几盒布满灰尘的账本,不仅没觉得麻烦,眼睛反而亮了一下。她要的就是这些带着岁月痕迹的“原始物证”。
“李局长,感谢你们的辛苦工作。纸张发黄没关系,那正是历史的见证。量太大也不是问题,专班可以加派人手,协助你们整理、扫描、归档。重要的是,我们必须看到最原始的记录。”她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说,“有时候,恰恰是这些发黄的纸张,最能说明问题。”
李斌看着林晓那副“见猎心喜”的样子,知道这关是糊弄不过去了,只得点头应承下来。
阻力最大的,来自新城集团。
钱永丰没有亲自来,而是派了他的副手,一位姓赵的总经理过来。赵总带来的资料明显是按照新要求补充过的,但仔细看去,许多关键的过程文件依然缺失,或者用“当时未形成书面记录”、“口头沟通”等理由搪塞。
“林市长,您也知道,搞工程嘛,很多时候情况紧急,边设计边施工,边变更边干,很多过程确实没留下那么详细的书面东西。我们保证,最终的结果和合同条款是严格对照的。”赵总赔着笑脸解释。
林晓没有动怒,只是拿起一份关于关键节点工程的设计变更申请,指着缺失的原始申请文件和成本评估表:“赵总,你说的情况我理解。但是,这份变更涉及增加投资近两千万,没有任何书面申请和成本评估,仅凭一份会议纪要就定了,这符合贵公司内部的管理流程吗?也符合市政府投资项目管理的相关规定吗?”
她目光平静地看着赵总:“如果新城集团认为无法提供,或者确实不存在这些过程文件,那么请贵公司以正式公文形式,向专班说明情况,并明确承诺,对因缺失这些过程文件可能引发的所有责任和风险自行承担。我们需要将这份说明存档。”
赵总的汗当时就下来了。出具正式公文承诺?那不等于自己把潜在的责任揽上身了吗?以后万一审计或者纪检部门深究,这就是铁证如山啊!
“这个……林市长,您别急,我回去再组织人好好找找,也许是我们疏忽了,有些资料可能放在别的档案室里了。”赵总连忙改口。
“好,那我就等你们的消息。”林晓点点头,“请记住,专班要求的不是完美无缺的历史,而是尽可能完整的历史碎片。哪怕是不完整的,甚至是互相矛盾的碎片,也比一片空白要好。因为碎片,至少能告诉我们,当时发生了什么,或者,有人希望我们相信当时发生了什么。”
赵总几乎是擦着汗离开的。
经过这一轮硬碰硬的“流程挤压”,资料报送工作开始真正步入林晓所期望的轨道。虽然速度慢了下来,但送来的资料质量显着提高,开始出现那些带着不同笔迹修改的草稿、存在争议的签批意见、甚至有些部门内部关于项目风险的预警报告——这些在之前的“完美”汇报中,是绝对看不到的。
林晓带着专班办公室的人,一头扎进了这浩瀚的原始资料海洋里。她亲自带领年轻人,学习如何从枯燥的公文和数字中寻找蛛丝马迹,如何对比不同来源的资料发现矛盾点,如何利用时间线还原决策序列。
她将数据思维发挥到极致,不仅梳理文件,还将关键事件、资金流向、责任人、时间节点等信息全部录入电脑,尝试构建这个庞大项目的“数字孪生”,让整个项目的演进过程在时间轴上变得可视化。
这个过程是繁琐且耗时的,但效果也是显而易见的。随着大量原始资料的汇聚和交叉比对,许多过去被掩盖、被模糊的问题开始浮出水面:
比如,某次重大设计变更,原始申请理由十分牵强,技术论证明显不足,但在会议纪要中却被描述为“充分论证、一致通过”,而反对者的签名页在过程稿中存在,在最终报送的纪要中却消失了。
又比如,几笔大额资金的拨付,时间点与请款报告中的工程进度严重不符,提前了数月之久,且缺少监理方的工程量确认单。
再比如,新城集团报送的某些单项工程结算量,与住建局留存的监理验收记录存在明显出入。
这些发现,被林晓要求逐一记录在案,形成一条条待核实的“问题线索”,但她并没有急于拿着这些线索去质问任何人。她知道,现在还不是摊牌的时候。证据链还需要进一步夯实,某些关键环节的缺失,还需要想办法突破。
突破口,往往出现在意想不到的地方。
一天晚上,林晓在加班翻阅一堆住建局送来的废旧档案袋时,偶然发现了一个被遗弃的、没有列入正式移交清单的笔记本。笔记本的主人似乎是项目早期一位已经调离的住建局工程师,里面用潦草的字迹记录了许多现场勘查、内部讨论的零星信息,其中一页,提到了某个关键节点工程在基础施工时疑似存在“材料降标”的争议,但后来不知为何不了了之,记录也到此中断。
这个看似不起眼的笔记本,为林晓点亮了一个新的方向——问题的根源,可能不仅仅在于决策和资金层面,更深入到了工程建设的实体质量层面。而这,恰恰是过去所有调查都未曾触及的盲区。
她合上笔记本,走到窗边,看着清河市的夜景。城市的灯火之下,掩盖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这个庞大的基础设施项目,就像这座城市肌体上的一道陈旧伤疤,看似愈合,内里却可能已经化脓溃烂。
她的“流程之力”,已经撕开了一道口子,让光线照了进来。但接下来,要触及那最核心的脓疮,需要更精准、也更需要勇气的解剖。
她拿起内部电话,拨通了秘书小董的号码:“小董,明天一早,以调研名义,安排去一趟临港产业园现场,特别是……那个笔记本里提到的基础施工区域。不要通知项目方,就我们专班几个人,轻车简从。”
是时候,去亲眼看一看了。
(第80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