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申奥成功的狂欢,像一场盛大的焰火,在瓦盆村的上空持续了整整一个夏天。然而,当秋风吹起,新学期开始的时候,一纸来自县教育局的红头文件,却像一盆刺骨的冰水,浇在了每个人的头上。
文件不长,但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锤子一样,敲在村民们的心上。核心内容只有一个:根据上级“优化教育资源配置、提高教学质量”的精神,全县将实行“撤点并校”政策。像瓦盆村小学这样,学生不足百人、师资力量薄弱的村级教学点,将被予以撤销。从下个学期开始,村里的所有孩子,都必须转到十里地外的中心镇小学去上学。
这个消息,比当年瓦器厂濒临倒闭还要让人恐慌。
十里地,对成年人来说,不过是一袋烟的工夫。但对于那些六七岁的、还没桌子高的小娃娃来说,那是一段遥远而艰险的路程。这意味着他们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要摸黑走一个多小时的山路;中午不能回家吃饭,只能啃冰冷的干粮;放学回到家,天都早已黑透。更不用说,遇上刮风下雨,冰天雪地,这条求学之路,将会变得何等艰难。
“这不等于断了咱娃们的活路吗!”
“我家那娃才刚上一年级,让他自己走那么远的路,丢了、摔了可咋办?”
“去镇上上学,吃、住、穿,哪样不花钱?这还让不让咱穷人家的孩子读书了?”
一时间,整个瓦盆村人心惶惶,充满了愤怒和无助。他们第一次发现,那些曾经遥不可及的、关于“政策”和“改革”的词语,一旦落在自己头上,就是一座无法翻越的大山。
反应最激烈的,是黄明远老师。
这位在瓦盆村扎根了近三十年的老教师,在看到文件的那一刻,气得浑身发抖。他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熊熊的怒火。他将那张红头文件拍在桌子上,对前来商议的村支书李长山说:“这是瞎搞!这是在刨咱农村教育的根!”
“教育资源优化,听起来是好听,可他们想过没有,对咱们这些农村娃来说,家门口的学校,哪怕再破再旧,都是他们唯一能看到希望的地方!学校没了,就等于把他们往外面看的那扇窗户,给活活钉死了!”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嘶哑,多年的肺病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站在他身边的周桂花,连忙上前,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如今的周桂花,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梳着细辫子的腼腆女孩。她师范毕业后,毅然决然地回到了瓦盆村小学,成为了黄明远老师最得力的助手和接班人。多年的教学工作,让她原本温柔的眼神里,多了一份坚韧和担当。
“黄老师,您别急。”她一边给老师顺气,一边对李长山说,“书记,这事不能就这么定了。咱们得去县里,去市里,去跟他们反映情况,去讲道理!咱瓦盆村的孩子,不能没学上!”
一场围绕着“保卫村小”的战斗,就此打响。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黄明远和周桂花,这两个瓦盆村最受尊敬的教书人,开始了四处奔走。他们先是去镇上,找中心校的校长,校长两手一摊,说这是县里的政策,他也没办法。他们又跑到县城,想找教育局的领导,却连着几天,都被门口的保安拦住,连大门都进不去。
他们写了一封又一封的联名信,上面按满了全村人的红手印,寄往市里、省里,却都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现实,远比他们想象的要冰冷和坚硬。政策的洪流,一旦开闸,又岂是几个乡村教师的呼吁所能阻挡的?
眼看着学期即将结束,撤校的日期一天天临近,一股绝望的情绪,开始在村里蔓延。黄明远老师,一夜之间,愁白了半边头发。
就在所有人都快要放弃的时候,事情,却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迎来了转机。
那天晚上,吴老虎开着他那辆崭新的“桑塔纳2000”,风尘仆仆地从省城谈生意回来。他一进村,就感觉气氛不对。他把车停在厂里,找到了正在连夜赶制一批茶具的赵铁蛋。
“铁蛋,村里出啥事了?咋一个个都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他递过去一根“红塔山”,问道。
赵铁蛋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满是疲惫。他接过烟,把学校要被撤掉的事,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遍。
吴老虎听完,愣住了。他叼着烟,半天没说话。他自己的儿子,也正在村小上二年级。他想起了自己小时候,也是在这所破学校里,被黄明远老师拿着戒尺,逼着背下了九九乘法表。他虽然没读多少书,但他心里比谁都清楚,没有这所学校,就没有今天的他。
“操!”他猛地把烟往地上一扔,狠狠地踩灭,“他们城里人,站着说话不腰疼!老子辛辛苦辛苦苦挣钱,是为了让咱村的娃,能挺直腰杆读书,不是为了让他们天不亮就去爬那十几里山路的!”
他转身就往外走:“走,铁蛋,去找林福来!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他们连夜召集了村里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在瓦器厂那间已经升级为“会议室”的办公室里,开了一场“瓦盆村自救大会”。
林福来,这个瓦盆村的“大脑”,在听完所有情况后,沉默了很久。他这些年,一直在研究外面的政策和乡建案例。他知道,单纯的“对抗”是行不通的。
“撤点并校,是大势所趋,我们硬顶,是顶不住的。”他一开口,就给众人泼了一盆冷水。但紧接着,他话锋一转:“但是,文件里说的是,撤销‘师资力量薄弱、教学质量不高’的教学点。这就给了我们一条路。”
“什么路?”吴老虎急切地问。
“我们不跟他们争‘撤不撤’,我们跟他们争‘凭什么’!”林福来的眼睛里闪着智慧的光芒,“我们证明给他们看,我们瓦盆村小学,不但不薄弱,而且可以是全县最好的小学!我们自己出钱,把学校的硬件搞上去!我们自己想办法,把师资力量提上来!”
“自己出钱?”所有人都被这个想法惊住了。
“对!”吴老虎第一个反应过来,他一拍大腿,“我懂了!不就是钱吗?老子出!我吴老虎挣钱是为了啥?不就是为了让咱村的人活得有个人样吗?盖学校,我捐十万!”
“十万!”这个数字,让在场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我也捐!”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响起。是王富贵。他这些年在镇上开网吧,也赚了不少钱。他站起来,虽然还有些年轻时的怯懦,但眼神却很坚定,“我……我虽然没读多少书,但我不能让咱村的娃也没书读。我捐五万!”
紧接着,赵铁蛋也默默地站了起来:“厂里账上,我说了算的技术研发基金,还有八万,都拿出来。”
一个人,带动了一群人。村里的养殖大户、运输专业户……这些先富起来的人,纷纷慷慨解囊。一个晚上,他们竟然凑出了近三十万的巨款。
有了钱,就有了底气。
在林福来的策划下,一场轰轰烈烈的“村小改造计划”开始了。他们不再去教育局“告状”,而是递交了一份全新的报告——《关于瓦盆村小学申请改制为高质量寄宿制民办小学的可行性报告》。
报告里,有吴老虎等人承诺的巨额投资,有黄明远和周桂花制定的全新教学方案,有赵铁蛋设计的、带有陶艺和木工特色的劳动课,甚至还有林福来规划的、利用网络进行“远程教学”的超前理念。
这份详实、专业、充满了魄力和远见的报告,摆在县教育局领导的桌子上时,所有人都被震撼了。
最终,在市领导的特批下,瓦盆村小学的“撤销令”被收回,取而代之的,是一份同意其“民办公助”改革试点的批文。
消息传回村里那天,黄明远老师,这位坚强了一辈子的老人,在学校那面斑驳的国旗下,哭得像个孩子。
瓦盆村的教育火种,保住了。
第二年春天,一座崭新的、有着漂亮塑胶跑道和明亮教室的校舍,在老校址上拔地而起。开学典礼上,当周桂花带着孩子们,用清脆的童声,唱起那首熟悉的《让我们荡起双桨》时,台下的吴老虎、赵铁蛋、林福来……这些当年的“孩子王”,如今的中流砥柱,都红了眼眶。
他们知道,他们保住的,不仅仅是一所学校。他们保住的,是瓦盆村的未来,是这个村庄,生生不息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