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凝，现在怎么办？”陈明声音发颤，“飞机……最后一架已经起飞了。”
跑道上空空如也。
天边只剩下一个小黑点，很快消失在云层里。
没走成的人呆立当场，随即爆发出更绝望的哭嚎。
有人瘫倒在地，有人疯了一样往跑道冲，被卫兵一枪托砸回来。
于秀凝看着小三怀里的孩子，深吸一口气。
走不了？
不，许忠义不会让她走不了。
正想着，一队卫兵分开人群，径直朝他们走来。
领头的是个少尉，走到跟前，“啪”地敬礼：“陈站长，于督察，我们长官有请。”
陈明和于秀凝对视一眼。
“哪位长官？”陈明问。
“您去了就知道。”
两人跟着卫兵往候机厅侧面的办公室走。
刚到门口，里头就冲出来一个人影，“扑通”跪在地上，膝盖蹭着地板滑过来，一把抱住陈明的腿。
“老大——！！大姐——！！！”
声泪俱下。
陈明低头一看，眼珠子差点瞪出来：“棒槌？！”
真是棒槌。
当年跟着李维恭混、后来背刺许忠义的那个棒槌。
原以为他早被发配到哪个犄角旮旯等死了，没想到竟在这儿当了机场的管事。
“棒槌，你这是……”于秀凝也愣了。
棒槌抬头，脸上鼻涕眼泪糊成一团，但眼神却出奇地坚定：“大姐！老大！你们放心！我棒槌就是豁出这条命，也一定把你们送出去！”
陈明大喜：“还有票？！”
“客舱没了，货舱还有位置！”棒槌抹了把脸，“虽然是货舱，但我保证给你们收拾得舒舒服服，比头等舱还头等舱！”
陈明激动得手都抖了，慌忙从怀里摸出两根金条就往棒槌手里塞：“好兄弟！好兄弟啊！这个你拿着……”
“别！！”棒槌像被烫了似的跳起来，连连摆手，“这钱我不能要！我要收了，我还是人吗？！”
他眼圈又红了：“这、这是我哥许忠义交代的事……他老人家大人大量，饶了我这条贱命，还给我这么重要的差事……我、我要是连这点事都办不好，我他妈不如现在就撞死在这儿！”
于秀凝站在一旁，看着棒槌那副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的模样，鼻子突然一酸。
许忠义。
他连这一步都算到了。
他知道奉天必破，知道她和陈明想走，知道机场会乱，所以早早安排了棒槌在这儿——这个曾经背叛过他的人——给他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也给她和陈明留一条生路。
“忠义……”她低声念着这个名字，眼眶热得发胀。
陈明也红了眼睛，重重拍了拍棒槌的肩膀：“好！好！兄弟，这份情，我陈明记一辈子！”
“飞机半小时后起飞，走特殊通道。”
棒槌爬起来，抹干净脸，又恢复了几分当年那个精明小弟的模样。
“我带你们过去。行李不用多带，漂亮国那边，我哥都安排好了。”
三人跟着棒槌穿过混乱的候机厅，走进一条僻静的走廊。
外头的哭喊声渐渐远了，只剩下急促的脚步声在空旷的通道里回响。
于秀凝回头看了一眼。
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能看见候机厅里那些绝望的人群——那些曾经在奉天呼风唤雨的老爷们，此刻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
他们跑不了。
但她能。
因为她是许忠义的“秀凝姐”。
这层关系，比任何金条、任何官职、任何派系都管用。
在这兵荒马乱的世道里，这就是最硬的护身符。
“秀凝，快走。”陈明拉了拉她。
于秀凝转过身，脚步坚定地跟了上去。
棒槌把他们领进贵宾室的时候，腿是抖的。
不是怕。是亢奋。
那种“大哥终于肯用我了”的亢奋，像烧开的滚水在他血管里咕嘟咕嘟冒泡。
他这辈子捅过最大的篓子就是背刺许忠义，原以为这辈子就烂在哪个犄角旮旯了，没想到——大哥还肯给他机会。
“姐，您坐这儿，这儿软和。”
“老大，热水，刚打的。”
“孩子饿不饿？我让人热了牛奶……”
小三抱着孩子，看着棒槌像只陀螺似的在屋里转，眉头挑了挑。
陈明凑过来，压低声音：“这小子吃错药了？以前也没见他这么殷勤。”
“殷勤？”于秀凝轻笑一声，声音轻得像烟，“他这不是对咱们殷勤。”
她抬抬下巴，指向窗外——夜幕下的奉天城，远处火光明明灭灭，像垂死巨兽的喘息。
“咱们俩现在算什么？两条丧家犬。奉天城破，保密局这块牌子，连擦屁股纸都不如。”她顿了顿，“他殷勤的，是咱们背后那个人。”
陈明愣了两秒，一拍大腿：“忠义！”
“还算没傻透。”于秀凝把孩子递给旁边坐着的小妾，点了支烟，
“棒槌捅过忠义一刀，现在忠义给他机会将功补过——这是恩。而咱们，是忠义点名要保的人。保咱们，就是在忠义那儿刷脸。”
她吐出一口烟圈，烟雾里眼神有些恍惚。
“陈明，你说人这一辈子，能靠上几个真贵人？”
陈明没接话。
他想起这些年——黄金风潮、金圆券泄密、东北这摊子烂事。
每次他们要掉坑里了，总有一只手从金陵伸过来，稳稳地托住他们。
那只手的主人，永远笑眯眯的，永远喊她“秀凝姐”，喊他“姐夫”。
“要不是忠义……”陈明喉咙发紧，“咱们现在，指不定在哪个战壕里等死呢。”
于秀凝没说话。
她看着窗外。
机场跑道上，最后一架客机正在滑行起飞。
候机厅里那些没挤上去的达官显贵，此刻像疯了一样拍打着玻璃，哭喊声隔着老远都能听见。
地狱？不，地狱至少还有路。这儿是绝路。
而他们能坐在这儿，有热水，有软座，有棒槌鞍前马后——凭什么？
凭许忠义三个字。
这三个字，在如今的民国，比金条硬，比枪杆子好使。
“等安稳了，得好好谢谢忠义。”陈明搓着手，“可咱拿啥谢？人家现在……那是财神爷下凡。”
于秀凝夹烟的手顿了顿。
谢？
怎么谢？
钱？许忠义缺钱吗？他手指缝里漏出来的，都够他们吃十辈子。
情？她和陈明欠他的情，早就堆成山了。
更何况……她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早就不只是“姐弟情”了。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徐寅初那份潜伏名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