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流留下的灼痛感,如同附骨的蛆虫,在皮肤下、在神经末梢深处,日夜不休地啃噬。玲玲(李凌波)躺在合资楼四层那间狭小卧室的床上,紧闭着眼,额头上覆着湿毛巾。肥波笨手笨脚换下来的毛巾带着他手心油腻的汗味,窗外透进的光线被厚重的窗帘滤成浑浊的暗黄。
身体的伤痛在缓慢愈合,但徐铁山那句“在家好好待着,什么也不要做”,以及电椅上濒死的恐惧,却像一层冰冷的金属外壳,将她从内到外紧紧裹住。家,成了比审讯室更令人窒息的囚笼。她甚至不能像以前那样,借着去物流部或市场的由头,传递信息,观察动向。
手机在枕下无声震动。加密频道。李依婷的信息只有短短一行,却比电流更致命:「爸被正式停职,隔离审查。伪造文件嫁祸,指控严重。‘磐石’内部有分歧,老赵暂代局长。我们被全面监视,暂勿联系。保重。」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钉,钉进玲玲的眼底。大伯……停职审查?伪造文件?怎么可能?!愤怒和无力感瞬间冲垮了刚刚积聚起的一点力气,她猛地攥紧被单,指节发白,喉咙里哽住一口腥甜的血气。她想嘶喊,想冲出去,想抓住徐铁山或者冯齐海的脖子问个清楚!可她不能。她甚至不能下床走动太多,以免引起可能存在的暗中眼线的怀疑。
怎么帮?她现在连这栋楼都很难离开,连徐记批发市场那个鱼龙混杂、曾经能听到各种消息的环境都失去了!情报来源被掐断,行动自由被剥夺,连唯一能倚仗的上级都身陷囹圄。前所未有的孤立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漫过胸口,让她呼吸困难。
就在这时,客厅传来婆婆周爱华一声高过一声的呻吟,夹杂着公公黄建军焦急又无措的嘟囔。
“哎哟……疼死我了……这底下……火烧一样……”周爱华的声音带着哭腔。
“让你早点去看医生你不听!现在严重了吧!”黄建军的声音烦躁。
“我哪知道这次这么厉害……哎哟……老头子,快去……快去叫大卫回来……”
玲玲挣扎着坐起身,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和浑身的酸痛,勉强披上外衣,扶着墙挪到客厅。只见周爱华蜷在旧沙发里,脸色蜡黄,额头冷汗涔涔,双手死死按着小腹下方。
“妈,你怎么了?”玲玲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虚弱但关切。
“玲玲啊……妈这老毛病……这次怕是……”周爱华看到玲玲,眼泪就下来了,“医生上次就说要住院彻底治……我舍不得钱……这下好了……”
很快,肥波满头大汗地跑回来,和黄建军一起,手忙脚乱地把呼痛不止的周爱华送去了县医院。诊断结果是急性盆腔炎合并感染,需要住院输液治疗至少一周。
家里瞬间空了一半,也乱了一半。黄建军得在医院看护。肥波医院家里两头跑,累得脸上的肥肉都耷拉下来,眼里满是红血丝。
“老婆,”第二天清晨,肥波顶着两个黑眼圈,语气是从未有过的疲惫和依赖,“妈这一住院,爸那边也慌了神。医院他得盯着,我得工作,送饭……这家里……这家里就全靠你了。”他搓着手,眼神里带着恳求,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男人面对家务琐事时天生的无能和退缩。“买菜、做饭、打扫……你会不会太累?你身上伤还没好利索……”
玲玲看着眼前这个一夜之间似乎被抽走主心骨的男人,心中一片悲凉,脸上却努力挤出温顺的笑容:“老公,你放心去照顾妈吧。家里的事,交给我。我是你老婆,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应该做的……”肥波喃喃重复了一句,眼圈忽然有点红。他上前一步,笨拙地抱住玲玲,把头埋在她瘦削的肩头,声音闷闷的,带着一种混杂着疲惫、感激和某种深层情感宣泄的颤抖:“玲玲……你真好……真的……你比……比她好一千倍,一万倍……”
玲玲身体微微一僵,没有推开他,只是轻轻拍了拍他宽厚却虚浮的背:“谁呀?”
肥波松开她,抹了把脸,有些难堪,又有些释然般低声道:“我……我之前那个……黄金花。她……她从来不下厨,不拖地,不洗衣裳……油瓶倒了都不扶。我妈让她搭把手,她能把碗摔得震天响。我爸说我不是娶了个妻子,是请回来个祖宗,娶了个主子!”他越说越有些激动,看着玲玲的眼神充满了庆幸和一种近乎崇拜的光,“可你不一样,玲玲。从你嫁过来,家里窗明几净,饭菜都是热的,我每天回来衣服都叠得好好的……你知道吗,就因为你这勤快,这踏实,我才……我才觉得这像个家,我才……”他声音低下去,脸有些红,但眼神炽热,“我才真心喜欢你,离不开你,深深爱着你啊!”
玲玲站在原地,手里还拿着准备去菜市场的布袋子,肥波那番夹杂着抱怨与前情、最终归结为“感激与爱”的告白,像一阵怪异的风,吹得她心底一片荒芜的冰凉。
做这些家务活——买菜、做饭、清洁、洗衣……这些琐碎到尘埃里、消耗掉女人无数时间和精力的劳作,难道不就是一个妻子、一个儿媳,在这个家庭里最本分、最“应该”做的事吗?
在她从小受到的教育里,在李凌波作为男性视角曾经模糊认知的世界里,这甚至是“天经地义”的。女性操持家务,如同太阳东升西落。
可如今,从肥波——这个受益于这一切的男人——嘴里说出来,这些“本分”,却成了他衡量妻子价值、甚至生发“深爱”的重要标准?成了他对比前妻、凸显现在幸福感的筹码?
因为“黄金花”不做,所以“王玲玲”做了,就显得格外珍贵?值得他用“深爱”来回报?
一种荒谬绝伦的讽刺感,混杂着深沉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缓缓爬上玲玲的心头。她扮演的这个“妻子”,所付出的、被这个社会结构默认为“理所应当”的劳动,在这个男人眼里,竟然成了一项值得感激涕零、并因此绑定情感的“卓越美德”!
她看着肥波那张写满依赖和庆幸的脸,忽然无比清晰地认识到:她所潜入的,不仅仅是犯罪集团的外围,更是一个深植于日常、用温情和“应当”编织的、关于性别与权力的无形牢笼。徐铁山用暴力和金钱打造了外部的囚笼,而这里,这个“家”,用琐碎的家务和扭曲的情感依赖,铸造了另一座囚笼。
而她现在,必须同时在这两座囚笼里,扮演好她的角色,并找到裂缝。
“快去吧,妈等着呢。”玲玲最终只是柔声说道,推了推肥波。
提着沉重的布袋子,走出合资楼。阳光有些刺眼。每一步,身上的旧伤都在隐隐作痛。菜市场喧嚣嘈杂,充斥着为生计斤斤计较的烟火气。她仔细挑选着蔬菜,计算着价钱,和摊贩简短交谈,耳朵却捕捉着任何可能与徐铁山、与市场、与当前局势相关的只言片语。但收获寥寥。人们谈论更多的是菜价、天气、家长里短。
回到那个杂乱却即将由她一手收拾的“家”。淘米、洗菜、切肉。刀落在砧板上的声音规律而沉闷。油腻的灶台需要擦洗,堆积的衣物需要分类,地板需要拖拭……所有这些琐碎、重复、耗神却“看不见”的劳动,此刻成了她必须完美完成的“功课”。这既是维持“王玲玲”人设不崩的必要,也成了她此刻唯一能“行动”的领域。
汗水浸湿了鬓角,黏在头发上,很不舒服。腰部的旧伤在弯腰拖地时发出抗议的酸疼。但她不能停。黄建军偶尔回到家里时投来的、带着审视和满意目光,以及肥波晚上回来时,看到整洁房间和热乎饭菜时那瞬间亮起、充满依赖和爱意的眼神,都在无声地提醒她——这场关于“家务”的表演,至关重要。
深夜,当肥波在医院陪床未归。玲玲才得以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反锁在卫生间里。用冷水扑了扑脸,看着镜子里那张苍白、精致、写满疲惫的“女人”脸孔。
李大纲还在隔离审查,证据对他极度不利。
李依婷处境困难。
老赵独木难支。
外部线索几乎断绝。
而她,被困在这个充斥着油烟气、洗衣粉味和扭曲情感依赖的灶台边。
必须做点什么。不能坐以待毙。
窗外夜色深沉。玲玲洗着手,冰冷的水流冲刷着指尖。镜中的女人眼神疲惫,却渐渐燃起一丝微弱的、不肯熄灭的火焰。前方的路已然被封死,脚下的方寸之地,还能怎么掘出一点希望的微光呢?!
楼下忽然传来音响的声浪,是徐怀远在唱卡啦oK,歌名“焚身以火”。歌声很响亮,但水货南方话唱起来却十分搞笑!
——不对,徐怀远不是一个爱搞笑的人!玲玲心中警铃大震,他是在暗示什么?——焚身以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