舆论的发酵,比初春解冻的河水更为迅猛。
次日清晨,洛阳城仿佛从一夜酣睡中惊醒,街头巷尾,茶坊酒肆,所有能聚人的地方,都在谈论着昨日辟雍殿内那场惊心动魄的经筵。
说的不是高深莫测的义理,而是人人都能听懂的故事——天子亲举七位寒门布衣,当着满朝公卿的面,问得那些自诩儒林泰斗的大学者们,哑口无言。
“听说了吗?荀家的那位司空,当场脸都白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何止!王太尉和高太尉,两位三公啊,冠冕都不要了,灰溜溜地自个儿走出大殿!”
“最解气的,是那七位先生!听说其中一位李老先生,一家三代都是给人做佃户的,讲起《大学》来,竟让那帮公卿低下了头!”
流言如风,裹挟着民众最朴素的情感,将昨日那场精神层面的胜利,转化为了最具杀伤力的民间叙事。
内察司衙署内,孙元将一沓刚从城东坊市买来的邸报拍在案上,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兴奋。
他身旁的马承捻着短须,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陛下,这可比在阵前斩将夺旗还要痛快。兵者,伐交伐谋,其次伐兵,攻心为上。此一役,堪称诛心之兵的典范了。”
曹髦正批阅着奏章,闻言只是淡淡一笑,将朱笔搁下:“不,还不够。”
马承和孙元皆是一怔。
曹髦抬起眼,眸光深邃:“他们只是怕了,怒了,感到耻辱了,但他们还没有输。什么时候,当他们中的一些人,夜深人静时会扪心自问,‘难道我坚守一生的东西,真的是错的吗?’,从那一刻起,我们才算真正赢了。”
他这番话,如同一盆冷水,浇熄了两位心腹的狂喜,却也让他们看到了更高远的格局。
孙元立刻躬身道:“臣明白了!臣这就去办!”
**数日后,《经筵纪要》悄然流传于市井之间。
据传,内察司早已令“静吏”潜伏辟雍殿侧,录下每句问答;又召能文刀工连夜赶制活字模版,只待时机便加急刊印。
短短七日,三千册告罄,坊间抄本转售十倍之价,连往来南北的江东商旅亦争相购阅,预备带回建业当成奇闻贩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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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册子不仅全文收录了那七位寒门士子的讲辞,更以白描手法,详细记述了李氏老儒含泪跪叩、百官噤声失语的一幕——那枯瘦的手掌颤抖着抚过竹简,声音哽咽却字字清晰,如同春雷滚过干裂的土地;殿内寂静得能听见帛书滑落案几的轻响,连呼吸都凝滞成霜。
在册子的卷首,孙元亲自执笔,添上了一句画龙点睛的按语:“所谓正统,非生于高门,而长于民间。”
胜利的喧嚣之外,是荀府死一般的沉寂。
荀顗将自己关在书房,整整三日,滴水未进。
他遣散了所有仆役,门窗紧闭。
书房内,那尊曾被他寄予厚望,用以承载其毕生心血的铜鼎,此刻正烈火熊熊。
橘红色的火焰舔舐着竹简边缘,噼啪作响,焦味弥漫在密闭的空间里,混着墨香与木腥,令人窒息。
他亲手将一卷卷写满了字的竹简投入火中——那是他耗费十年心力着就的《宗法论》手稿。
火光映着他枯槁的面容,颧骨凸起,双颊凹陷,眼窝深陷如古井。
他的手指因脱水而微微抽搐,却仍坚定地翻动着即将化为灰烬的文字。
“父亲!”他的长子荀缉在门外泣不成声,“事已至此,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南奔江东,吴主敬重名士,必会以国士之礼相待!何必如此!”
书房内传来荀顗沙哑而虚弱的声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绝:“我非为荀氏而争,亦非为司马大将军而争。我所争者,道也。道若在,身死亦为道存;道若亡,苟活与行尸走肉何异?若我今日南逃,便是亲口承认,我毕生所学所信之道,不过是趋利避害的权宜之术……那它,便真的死了。”
他望着铜鼎中最后一卷竹简燃尽,火光映出墙上影子,像极了当年父亲在讲经堂执杖训徒的模样。
“道不行,命也。”他喃喃道,“然士可杀不可辱。若默然避世,岂非自认所学皆妄?唯有以身殉道,方可证吾心不欺。”
黄昏时分,书房的门终于开了。
荀顗换上了一身崭新的朝服,玄色深衣熨帖如镜,头戴进贤冠,冠缨垂肩,衣带整肃,仿佛要去参加一场最隆重的朝会。
他缓缓梳洗,动作迟缓却一丝不苟,像是完成某种神圣仪式。
他没有看守在门外的家人一眼,独自一人,步履蹒跚却异常坚定地走向宫城。
脚踩在青石板上的声音清脆而孤寂,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时间的裂痕之上。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一直走到太极殿前的丹墀之下,那里是天子接受百官朝拜的地方。
守卫的羽林郎见是司空亲至,正要上前行礼,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得呆立当场。
只见荀顗从袖中取出一柄通体温润的白玉如意,那是荀氏传承八代,自其先祖荀彧传下的珍宝。
玉质细腻,触手生温,雕工古朴,流转着岁月沉淀的幽光。
他高高举起玉如意,望向巍峨的殿宇,眼中没有恨,只有一片无尽的哀凉。
“道之不行……命也!”
一声嘶哑的悲鸣,他猛然松手。
“啪——”
碎玉之声,清脆如冰裂,在空旷的宫前广场上炸响。
那声音尖锐得仿佛刺穿了晚风,碎片四溅,落在石阶上发出细碎的叮咚声,如同星辰坠地。
那柄象征着士族荣耀与传承的玉如意,在坚硬的石阶上摔得粉身碎骨。
一片较大的残片滚入缝隙,余光尚在暮色中微闪。
荀顗看也未看那些碎片,仿佛摔碎的不是传家之宝,而是一个不堪重负的幻梦。
他缓缓转身,佝偻着背,一步步离去。
那背影,如同一棵被风雪压折了主干的苍松,再也挺不直了。
宫墙的阴影里,一名不起眼的宦官悄无声息地退下。
他叫阿九,是内察司“静吏”中的一员。
就在玉碎声回荡宫墙之时,城南某处幽深宅院内,几名黑袍男子围坐密议。
一人冷笑道:“彼以言杀人,我以血偿之。春祭将至,神道当飨——届时百官齐聚南郊,正是动手良机。”
阿九迅速将所见所闻,录入了一本特制的簿册——《静吏录·特别篇》。
消息传到曹髦耳中时,他正在灯下批阅奏章。
烛火摇曳,映照着他轮廓分明的脸庞。
听完阿九的禀报,他脸上无怒亦无喜,只是沉默了片刻。
“孙元。”他唤道。
“臣在。”
“派人去,将那些碎玉,一块不少地给朕捡回来,用檀木匣子装好,就放在朕的御案边上。”
孙元迟疑道:“陛下,此玉乃荀氏八代之宝,拾之恐惹非议。”
曹髦凝视烛火,轻声道:“正因为它是八代之宝,才更要留下。让他们看看,一个时代是如何落幕的——不是被斩草除根,而是自己走到了尽头。这匣子放在御案旁,不是为了纪念荀顗,是为了提醒朕:任何固守不变的东西,终将破碎。”
说罢,他重新提起朱笔,在一份早已拟好的奏章上,重重地落下了批红。
“即刻下诏:策试取士,正式定为国典,此后三年一科,不限门第出身,唯才是举。另,于边郡各州,设立‘边地儒馆’,凡因战乱流徙之寒门子弟,有志向学者,由官府统一供其食宿,授其经义。”
两道诏令,如平地惊雷,彻底宣告了一个新时代的到来。
数日后,即将归国的吴使陆喜,郑重其事地最后一次求见天子。
这位来自东吴的博学之士,脸上再无初见时的客套与审视,唯有深深的敬畏。
“陛下,”陆喜长揖及地,“在下奉使前来,原为窥探魏国虚实。然近日观魏庭之争,方知强国之本,不在甲兵之利,而在得士心民心。贵国天子,未动一兵一卒,未斩一将一臣,却于谈笑间,夺百代世家之权柄,行千年未有之变革。此等手腕,非霸术,实乃王道之萌芽。在下心悦诚服。”
当晚,曹髦展读其呈上的《魏论》残稿,读至“以言立威,以理服仇”八字,久久不能释卷。
夜半起身,披衣而出,径往观星台。
雪霁天晴,风清月朗,俯瞰下去,洛阳城万家灯火,灿若星河倒悬。
寒风吹拂衣袂,带来远处屋檐积雪滑落的细微声响。
他从袖中取出一枚刚刚铸好的铜印,上面用小篆阳文刻着五个字——“崇文馆提举”。
铜印尚带着炉火余温,触手微烫。
他将这枚印交到身后的孙元手中。
“从前,我们藏在暗处,竖起耳朵听风声,”曹髦的声音在夜风中清晰无比,“从现在起,朕要你建起这座崇文馆,去搜集民意,去刊印时文,去评点人物。我们要让天下的百姓,自己开口说话。”
孙元双手接过铜印,入手滚烫,他重重叩首:“臣,遵旨!”
正在此时,远处太学的方向,隐隐传来一阵少年们清朗的歌声,伴着简单的鼓点,在寂静的夜空中飘荡:
“天门开,辟雍台,一纸通经圣道来。非朱紫,是草莱,千灯万户照夜台……”
那是太学生们新编的《寒士赋》,如今已是洛阳城里最时兴的曲调。
歌声清澈,穿透寒夜,像是一股暖流注入冻土。
曹髦负手而立,望着那片灯火最璀璨处,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轻声自语:“荀公,你说道之不行,命也。可你看,道,已经走在街上了。”
风过宫阙,檐角的铜铃发出清越的脆响,连绵不绝,仿佛是这座古老的帝国,在沉睡了数百年后,正缓缓地,睁开它的双眼。
这个冬天,洛阳城在一种奇异的亢奋与平静中度过。
旧的秩序在无声中崩解,新的规则在万众瞩目下建立。
当第一缕春风吹过洛水,融化了最后一寸薄冰,整座都城都沉浸在一种万象更新的希望里,似乎没有人察觉到,在平静的冰面之下,那些被压抑的怨毒与杀机,正在如何疯狂地积蓄着力量,等待着春祭那一天,最猛烈的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