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七,大雪。
这日的雪下得格外大,鹅毛似的,铺天盖地,不过半日工夫,荣国府的亭台楼阁就覆上了一层厚厚的白。园子里的老梅开了,红艳艳的花瓣缀在雪枝上,煞是好看,可府里上下却无人有赏梅的雅兴——荣庆堂那边传来消息,老太太又哭了。
邢悦正在东院暖阁里教贾璋认字。小家伙两岁多了,正是牙牙学语的年纪,坐在炕桌前,胖乎乎的小手抓着毛笔,在纸上画出一个歪歪扭扭的“人”字。
“璋儿真聪明。”邢悦笑着摸摸儿子的头,“比哥哥小时候学得还快。”
贾璋抬起头,咧开没牙的嘴笑了,露出两个小酒窝。这孩子的性子像邢悦,温和平静,不哭不闹,很好带。
正说着,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秋桐掀帘进来,脸色有些白:“太太,荣庆堂那边……扬州来急信了。”
邢悦手一抖,笔尖在纸上洇开一团墨。
扬州。
贾敏。
她立刻站起身:“老太太怎么样了?”
“正哭着呢。”秋桐低声道,“说是姑太太病重,怕是……不好了。鸳鸯姐姐让赶紧请老爷太太过去。”
邢悦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她对奶娘道:“看好璋儿。”又对秋桐说:“去请老爷,就说老太太有要紧事。”
她回房换了身素净的衣裳,月白色缎子袄,外罩淡青色比甲,头发重新抿了抿,只插了根银簪。收拾妥当,贾赦也来了,两人一同往荣庆堂去。
雪还在下,纷纷扬扬的。廊下的灯笼在风雪里摇晃,光影破碎。下人们走路都踮着脚,神情肃穆,不敢出声。
荣庆堂里已经聚了不少人。贾政、王夫人、李纨、王熙凤都在。贾母坐在正中的榻上,手里攥着一封信,眼泪不住地往下掉。鸳鸯在一旁劝,可怎么劝都没用。
“母亲,”贾赦上前,“您别急,慢慢说。”
贾母抬起头,眼睛红肿,声音嘶哑:“敏儿……我的敏儿……怕是撑不住了……”
她把信递给贾赦。邢悦站在一旁,瞥见信纸上的字迹潦草,是林如海的亲笔。信上说,贾敏入冬后便染了风寒,起初以为是小病,谁知越来越重,如今已卧床不起,药石罔效。大夫说,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我的敏儿啊……”贾母捶着胸口,“她才三十多岁……怎么就……怎么就……”
王夫人也抹着泪:“妹妹命苦……远嫁扬州,这些年见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王熙凤扶着王夫人,眼圈也红了:“姑母还那么年轻……表妹才六岁呢……”
提到表妹,贾母哭得更厉害了:“黛玉……我那外孙女……才六岁……要是敏儿有个三长两短,她可怎么办……”
满屋子都是哭声。邢悦站在角落里,看着这一屋子悲痛的人,心里沉甸甸的。
贾敏。
那个在原着中只存在于回忆里的女子,贾母最疼爱的女儿,林黛玉的母亲。
她真的要走了。
按照原着的时间线,贾敏确实是在黛玉六岁时病逝的。然后黛玉被接进贾府,开始了她悲剧的一生。
邢悦闭了闭眼。她改变不了这件事。贾敏的病是命数,她无能为力。她能做的,只是在那孩子来之后,尽量让她少受些苦。
“母亲,”贾政这时开口,声音沉重,“如今不是哭的时候。得派人去扬州,看看妹妹。若是……若是真不好了,也得有人料理后事,接黛玉回来。”
贾母止住哭声,抬起头:“你说得对……得派人去……派谁去?”
众人的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
贾赦年纪大了,又是长子,不便远行。贾政是朝廷命官,更不能擅离职守。贾珠已逝,贾琏……
“让琏儿去吧。”贾母道,“他是长孙,也该历练历练了。再说,他是举人,身份也体面,去了扬州,林家那边也好说话。”
贾琏如今十八岁,新婚刚满三个月。让他去,确实合适。
“那就让琏儿去。”贾赦点头,“我这就让人叫他过来。”
贾琏很快来了。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见满屋子的人神情肃穆,祖母眼睛红肿,心里咯噔一下。
“祖母,父亲,母亲。”他行礼道。
“琏儿,”贾母招手让他上前,把信递给他,“你姑姑病重,怕是不好了。你收拾收拾,明日就动身去扬州。若是……若是你姑姑真有个三长两短,你就料理后事,把你表妹接回来。”
贾琏接过信,快速看了一遍,脸色变了。他想起那个只见过几次面的姑姑——最后一次见,还是他十岁那年,姑姑回京省亲,给他带了扬州的糕点,摸着他的头说“琏儿长高了”。
“孙儿明白。”他收起信,声音沉稳,“孙儿这就去准备。”
“多带些人。”贾赦嘱咐道,“路上小心。到了扬州,事事听你姑父的,不可自作主张。”
“是。”
从荣庆堂出来,雪下得更大了。贾琏和邢悦并肩往回走,两人都没说话。
走到东院门口,邢悦才开口:“琏儿,这一去……怕是见不到你姑姑最后一面了。”
贾琏沉默片刻,低声道:“儿子知道。但总得去。表妹还小,不能没人管。”
他顿了顿,看向母亲:“母亲,表妹……接到府里后,您会照顾她吗?”
邢悦看着他年轻的脸,那双眼睛里有关切,有怜悯。这个孩子,自己才刚成亲,却已经懂得心疼别人了。
“会。”她重重点头,“只要她来,母亲会照顾她。”
贾琏笑了,那笑容有些苦涩:“谢谢母亲。”
当夜,东院灯火通明。下人们忙着给贾琏收拾行装,冬衣、银两、药材,还有带给林家的礼物。王熙凤亲自打点,她如今帮着管家,这些事做起来得心应手。
“夫君这一去,怕是得两三个月。”她一边整理衣物,一边道,“扬州天冷,多带几件厚衣裳。这些参片也带着,路上若是乏了,含一片提提神。”
她说得细致,面面俱到。贾琏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心里涌起一丝暖意。这个妻子,虽然精明要强,可对他,是真心实意的。
“辛苦你了。”他轻声道。
王熙凤转过身,笑了:“夫君说的什么话,这是妾身该做的。”
烛光下,她的笑容明媚。贾琏忽然想,若是没有那三条规矩,若是她不是王家的女儿,他们或许能过得很好。
可惜,没有如果。
第二日清晨,雪停了。天色依旧阴沉,灰蒙蒙的,像蒙了一层纱。
贾琏带着林之孝和几个小厮,骑着马,在众人的目送中离开了荣国府。马蹄踏在积雪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渐渐远去。
邢悦站在门口,望着儿子远去的背影,心里空落落的。
这一去,带回的将是一个失去母亲的孩子。
一个在原着中,哭尽一生眼泪的女孩。
腊月二十,扬州来信了。
信是贾琏写的,字迹潦草,透着疲惫。他说,他赶到扬州时,姑母已经不行了。拖了三日,腊月十五那日,姑母去了。走的时候很平静,只拉着他的手,断断续续地说:“照……照顾黛玉……”
六岁的黛玉哭成了泪人。那孩子瘦瘦小小的,穿着一身孝衣,跪在灵前,不哭出声,只是眼泪不停地流,流得贾琏心里发酸。
“表妹很懂事。”贾琏在信里写道,“不哭不闹,可越是懂事,越让人心疼。姑父伤心过度,病倒了。府里乱成一团,儿子帮着料理后事,等过了头七,就扶灵回京。”
信传到荣国府,贾母又哭晕了过去。王夫人、李纨陪着哭,连王熙凤也掉了泪。府里上下都换了素服,准备迎接贾敏的灵柩。
邢悦没哭。她只是静静地坐在窗前,看着外头的雪景。
贾敏死了。
那个在原着中只活在记忆里的女子,真的走了。
那黛玉呢?那个“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的女孩,真的要来了。
正月初八,贾琏回来了。
那日天气极冷,寒风像刀子,刮得人脸生疼。荣国府大门敞开,白幡在风里猎猎作响。贾母由鸳鸯搀着,站在门口,眼睛直直地望着街道尽头。
午时三刻,车队出现了。
先是几辆马车,接着是一辆灵车,黑漆描金,拉着贾敏的棺木。最后是一辆青帷小车,车里坐着黛玉。
车队停下,贾琏翻身下马。他瘦了一圈,眼圈乌青,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他走到贾母面前,跪下:“祖母,孙儿……回来了。”
贾母看着他,又看看那具棺木,腿一软,差点摔倒。鸳鸯忙扶住她。
“我的敏儿……我的敏儿……”她喃喃着,扑向棺木,被众人死死拉住。
一片混乱中,邢悦的目光落在那辆青帷小车上。
车帘掀开了,一个小丫鬟先下来,然后转身,扶出一个女孩。
那女孩穿着一身素白的孝衣,外罩淡青色斗篷,帽子压得很低,只露出尖尖的下巴。她站在那里,瘦瘦小小的,像株风一吹就倒的芦苇。
贾琏走过去,蹲下身,轻声对她说了句什么。女孩抬起头,帽子滑落,露出一张脸。
邢悦的呼吸滞了一瞬。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啊。
才六岁,眉眼尚未长开,可已经能看出未来的绝色。皮肤白得像雪,没有一丝血色。眉毛细细的,像远山含黛。眼睛很大,眼眶红肿,可那瞳仁却黑得像最深的夜,清凌凌的,像含着一汪水。
最让人心惊的是那眼神——不是六岁孩童该有的天真,而是一种早熟的、洞悉一切的悲凉。
黛玉。
林黛玉。
那个在原着中,用一生眼泪还债的女孩,真的站在了她面前。
贾琏牵着她的手,走到贾母面前:“表妹,这是外祖母。”
黛玉跪下,磕了个头,声音细得像蚊子:“黛玉……拜见外祖母。”
那声音糯糯的,带着江南口音,好听极了,也凄凉极了。
贾母一把抱住她,放声大哭:“我的儿……你受苦了……外祖母在这儿……外祖母疼你……”
黛玉被抱在怀里,没有哭,只是睁着那双大眼睛,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一切。那眼神,让邢悦想起初入贾府时的自己——陌生,惶恐,不知所措。
拜见过贾母,又拜见贾赦、贾政、王夫人。轮到邢悦时,黛玉规规矩矩地福了福身:“拜见大舅母。”
邢悦蹲下身,握住她冰凉的小手,轻声道:“好孩子,一路辛苦了。往后这儿就是你的家,有什么需要,尽管来找舅母。”
黛玉看着她,眼睛里有一丝疑惑,一丝探究,最后化为浅浅的感激:“谢大舅母。”
她的手真的很凉,像冰块。邢悦握紧了,想把自己的温暖传给她一些。
接下来是李纨、王熙凤。黛玉一一拜见,礼数周全,可那疏离感,谁都感觉得到。
这孩子,把自己裹在一层壳里。壳很薄,一碰就碎,可她还是固执地裹着,不让任何人靠近。
当夜,贾敏的灵柩停在祠堂,明日下葬。黛玉被安排在贾母屋里的碧纱橱,和贾母睡在一处——老太太不放心,非要亲自照顾外孙女。
邢悦回到东院时,天已经黑了。贾赦在书房等她,见她进来,问:“见到那孩子了?”
“见到了。”邢悦坐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才六岁,可那眼神……不像个孩子。”
“丧母之痛,哪是孩子能承受的。”贾赦叹道,“琏儿说,在扬州那几日,黛玉几乎没怎么说话。白天守着灵,晚上就坐在窗前发呆。问她饿不饿,渴不渴,她就摇头。那样子……看着都心疼。”
邢悦没说话。
她想起原着里,黛玉进贾府后的日子。步步小心,处处留神,生怕说错一句话,走错一步路。那么一个灵秀的女孩,最后却在贾府耗尽了一生。
“悦儿,”贾赦握住她的手,“那孩子命苦,往后……咱们多照应些。”
“我会的。”邢悦点头,声音很轻,“只要她在贾府一日,我就会护着她一日。”
不为别的,只为那份同病相怜——都是寄人篱下,都是步步惊心。
第二日,贾敏下葬。
那日天色阴沉,飘着小雪。送葬的队伍很长,白幡如林,纸钱漫天。黛玉穿着孝衣,由贾琏牵着,走在队伍最前面。她太小了,孝衣穿在身上空荡荡的,风一吹,像要飘走。
邢悦站在人群里,看着那个小小的背影。
那么瘦,那么小,却要承受那么大的悲痛。
下葬毕,众人回府。黛玉被贾母带回荣庆堂,说是要亲自照顾。邢悦本想跟过去看看,却被王熙凤叫住了。
“母亲,”王熙凤笑容满面,“黛玉表妹来了,咱们是不是该准备些见面礼?我那儿有对珍珠耳坠,水头极好,正好给表妹戴。”
邢悦看了她一眼,淡淡道:“黛玉在孝期,不能戴首饰。你若有心,送些笔墨纸砚就好。那孩子爱读书。”
王熙凤的笑容僵了僵,随即又绽开:“母亲说得是,是媳妇考虑不周了。那就送一套文房四宝,再送几匹素净的料子,给表妹做衣裳。”
“你看着办吧。”邢悦点点头,转身走了。
王熙凤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嘴角的笑容渐渐消失。
这个婆婆,对谁都和和气气,可那和气里,总隔着一层。对李纨是真心实意的照顾,对黛玉也是真心实意的怜惜,唯独对她……客气而疏离。
她咬了咬唇,转身往荣庆堂去。
无论如何,她得在黛玉面前留个好印象。那孩子是老太太的心头肉,讨好了她,就等于讨好了老太太。
荣庆堂里,黛玉正坐在贾母身边,小口小口地喝着参汤。贾母怜爱地看着她,一勺一勺地喂。
“好孩子,多喝点。你看你瘦的,风一吹就倒了。”
黛玉乖顺地喝着,眼神却飘向窗外。窗外雪花飘舞,像她离开扬州那日的雪。
她想娘了。
很想很想。
眼泪又涌上来,她低下头,不让外祖母看见。
王熙凤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一幕。她心里一动,走上前,柔声道:“表妹,我是你琏二哥哥的妻子,你叫我凤姐姐就好。”
黛玉抬起头,看着这个明艳的少妇,轻轻唤了声:“凤姐姐。”
“哎。”王熙凤笑着应了,从平儿手里接过一个锦盒,“这是姐姐送你的见面礼。一套文房四宝,还有几匹料子。等你出了孝期,姐姐再给你打首饰。”
黛玉接过,低声道:“谢凤姐姐。”
“不谢不谢。”王熙凤在她身边坐下,亲热地拉着她的手,“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你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来找姐姐。想吃什么,想玩什么,都跟姐姐说。”
她说得热络,可黛玉只是垂着眼,轻轻点头。
那疏离感,让王熙凤有些讪讪。她又说了几句,便告辞了。
从荣庆堂出来,她碰上了邢悦。邢悦手里拿着一个小包裹,正要进去。
“母亲也来看表妹?”王熙凤笑道。
“嗯。”邢悦点点头,“给她送些安神的香囊。这孩子夜里怕睡不好。”
王熙凤看着那个朴素的包裹,心里有些不屑——几包香囊,也值得亲自送来?
可她面上不显,笑道:“母亲真是细心。那媳妇不打扰了。”
邢悦看着她走远,这才掀帘进去。
屋里,黛玉已经喝完参汤,正靠在贾母怀里,听老太太讲故事。见邢悦进来,她坐直身子,规规矩矩地唤了声:“大舅母。”
“好孩子,别拘礼。”邢悦在她身边坐下,打开包裹,里面是几个小巧的香囊,散发着淡淡的草药香,“这是安神的香囊,晚上放在枕边,能睡得好些。”
黛玉接过,闻了闻,眼睛亮了一下:“有菊花的味道。”
“是,加了干菊花。”邢悦笑了,“你喜欢菊花?”
“娘喜欢。”黛玉低声道,“扬州家里种了好多菊花,秋天的时候,满园子都是香的。”
她说这话时,眼睛里的悲伤又涌上来。邢悦心里一酸,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等春天来了,舅母也在你院子里种些菊花。到时候,你就能闻到家乡的味道了。”
黛玉抬起头,看着她,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真切的光。
“谢谢舅母。”
那声“谢谢”,说得很轻,却带着温度。
邢悦笑了:“不谢。你好好歇着,舅母明日再来看你。”
从荣庆堂出来,雪已经停了。天色渐晚,夕阳的余晖给雪地镀上了一层金色。
邢悦慢慢往回走,心里沉甸甸的。
黛玉来了。
那个在前世,用一生眼泪还债的女孩,真的来了。
她能改变这个女孩的命运吗?
她不知道。
但她会尽力。
至少,让她在贾府的日子,少些眼泪,多些温暖。
这是她唯一能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