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被安置在荣庆堂东侧的碧纱橱里。
那是个精巧的所在,用雕花隔扇隔出小小一间,垂着淡青色的纱幔,白日里光线透过纱幔洒进来,柔柔的,不刺眼。靠窗设着一张紫檀木书案,文房四宝俱全;里间一张填漆床,挂着素色帐子;临墙一排书架,上头已经摆了些书——是贾琏去扬州前,特意从自己书房里挑出来的,都是些浅显的诗集和启蒙读物。
贾母亲自看着人布置,一应物件都挑最好的。被褥要用最柔软的云锦,枕头要用荞麦皮的——说是荞麦皮安神。熏香不能用寻常的檀香,要用菊花混着薄荷叶晒干制的,气味清雅,不呛人。
“玉儿,”贾母拉着黛玉的手,指着碧纱橱,“往后你就住这儿,和外祖母隔着一道帘子。夜里若是怕了,喊一声,外祖母就过来。”
黛玉垂着眼,轻轻点头:“谢外祖母。”
她没说怕,也没说不怕。那张小脸上没什么表情,像戴着一副精致的面具。
贾母心里发酸,又不好多说,只吩咐鸳鸯:“好生伺候林姑娘,饮食起居,半点马虎不得。”
“老太太放心。”鸳鸯应道,“奴婢定当尽心。”
安置妥当,贾母才回自己屋里歇着。她年纪大了,这几日悲痛加上劳累,身子有些吃不消。
碧纱橱里只剩下黛玉和她的两个丫鬟——雪雁和春纤。雪雁是从扬州带来的,才十岁,怯生生的。春纤是贾母拨过来的,十三岁,看起来稳当些。
“姑娘,可要歇会儿?”春纤轻声问,“坐了这么久的车,怕是累了。”
黛玉摇摇头,走到书案前坐下。桌上摊着一本《千家诗》,她翻开,目光落在第一页上:
“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
那是母亲教她的第一首诗。那时她才四岁,坐在母亲膝上,听着母亲温柔的声音,一句一句地念。母亲的手指着书上的字,她的手覆在母亲手上,指尖触到温热的肌肤。
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下来,砸在书页上,晕开一小团湿痕。
春纤和雪雁对视一眼,都不敢说话。
窗外,天色渐晚。暮色像淡墨,一点点晕开,染透了窗纸。远处传来丫鬟们的说笑声,还有不知哪房传来的琴声,叮叮咚咚的,像珠子落在玉盘上。
那些声音都很远,隔着一层纱,一层雾,听不真切。
黛玉就那样坐着,看着书页上的湿痕慢慢干涸,变成一道浅浅的皱褶。
她很想母亲。
很想很想。
***
次日清晨,邢悦来荣庆堂请安。
贾母精神好些了,正由鸳鸯伺候着梳头。见邢悦来,老太太叹道:“你来了正好。玉儿那孩子,昨夜怕是没睡好。我听着那边有动静,过去一看,她睁着眼睛望着帐顶发呆。问她怎么了,她只摇头。这孩子……心思太重。”
邢悦心里明白。丧母之痛,又初到陌生环境,怎么可能睡得好?
“媳妇去看看。”她轻声道。
碧纱橱里,黛玉已经起身了,正由春纤帮着梳头。她穿着素白色细棉布小袄,头发梳成两个小鬏,用白绸带系着,越发显得脸小,下巴尖尖的。
“林姑娘。”邢悦走进来,笑着唤道。
黛玉转过头,见是邢悦,起身福了福:“大舅母。”
“快坐。”邢悦在她身边坐下,仔细打量她的脸色——眼下有淡淡的青影,嘴唇也没什么血色,“昨夜没睡好?”
黛玉垂着眼:“还好。”
“在我这儿不用逞强。”邢悦温声道,“你年纪小,又是初来乍到,睡不踏实是常事。我那儿有些安神的茶,等会儿让人送些过来,睡前喝一盏,能睡得好些。”
黛玉抬起头,看着邢悦。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有探究,有疑惑,最后化为浅浅的感激:“谢大舅母。”
“自家人,不必客气。”邢悦顿了顿,又道,“你的饮食起居,我嘱咐过丫鬟了。你身子弱,不能吃太油腻的,也不能贪凉。往后厨房送来的饭菜,若是不合口,或是吃了不舒服,尽管说,我让人另做。”
她说得细致,黛玉听着,心里那层冰壳,好像裂开了一道缝。
自从母亲病重,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关心她了。父亲整日守着母亲,顾不上她。下人们虽然尽心,可那是本分,不是真心。
而这位大舅母,那双温和的眼睛里,是实实在在的关切。
“我记住了。”黛玉轻声道。
正说着,外头传来一阵喧哗。一个清亮的童音由远及近:
“林妹妹呢?我要见林妹妹!”
帘子猛地被掀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闯了进来。他穿着大红箭袖,戴着赤金项圈,面如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像含着两颗星星。
正是贾宝玉。
他跑得急,额头上沁着细汗,一进来就四处张望。看见黛玉,他眼睛一亮,脱口道:“这个妹妹我见过的!”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众人都愣住了。
宝玉却不管,径直走到黛玉面前,上下打量着她,越看眼睛越亮:“真的见过!不是在哪儿见过,是……是梦里见过!”
黛玉被他看得不自在,往后退了一步。
邢悦忙起身,拦住宝玉:“宝兄弟,慢些,别吓着林妹妹。”
宝玉这才注意到邢悦,规规矩矩地行礼:“大太太安。”可眼睛还盯着黛玉,“林妹妹,你从扬州来?扬州好玩吗?听说那里有瘦西湖,是不是真的像美人一样瘦?”
他一连串的问题,问得黛玉不知如何回答。
这时,王夫人也进来了。她脸色不太好看,看着宝玉那副痴态,眉头皱得紧紧的:“宝玉,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先生留的功课做完了?”
“母亲,”宝玉转过身,笑嘻嘻地,“我听说林妹妹来了,特意来看她。功课……功课等会儿再做。”
“胡闹!”王夫人斥道,“林妹妹一路辛苦,需要休息。你在这儿吵吵嚷嚷,像什么样子?”
她又看向黛玉,勉强扯出个笑容:“玉儿,这是你宝二哥哥。他性子跳脱,若是冒犯了你,你别往心里去。”
黛玉福了福身:“宝二哥哥。”
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
宝玉眼睛更亮了:“林妹妹声音真好听!像……像黄莺儿!”
王夫人的脸色更难看了。她拉起宝玉:“走,跟母亲回去。让你林妹妹歇着。”
宝玉不情愿地被拉走了,临走还回头喊:“林妹妹,我明日再来看你!”
他们走后,碧纱橱里安静下来。
邢悦看着黛玉,见她脸色有些白,轻声道:“吓着了?”
黛玉摇摇头,又点点头,低声道:“宝二哥哥……很活泼。”
“他是活泼过头了。”邢悦叹道,“你往后见着他,若是不想应付,躲着些就是。你外祖母疼他,你二舅母也惯着他,所以养成了这样的性子。”
她没说的是,王夫人刚才看黛玉的眼神,已经带上了忌惮。
那个母亲,最怕的就是儿子被“狐媚子”勾了魂。而黛玉这样的容貌,这样的气质,恰恰是王夫人最忌讳的。
果然,从碧纱橱出来,邢悦就听见王夫人在外间对贾母说:
“母亲,宝玉那孩子不懂事,我怕他冒犯了玉儿。不如让玉儿搬去别处住?我那儿还有间空屋子……”
“不用。”贾母打断她,“玉儿就住我这儿,我亲自照看。宝玉若是再来闹,你管着些就是。他是哥哥,该让着妹妹。”
话里话外,都是维护黛玉。
王夫人脸色变了变,终究没再说什么。
邢悦站在帘后,听着这番对话,心里明镜似的。
黛玉这才刚来,就已经被王夫人盯上了。
往后的日子,怕是不太平。
过了头七,邢悦向贾母提出,接黛玉到东院小住几日。
“玉儿整日闷在屋里,不利于养身子。”她温声道,“东院宽敞,让琮儿、瑶儿陪她玩玩,散散心。再说,琏儿也在家,他们是表兄妹,该多亲近亲近。”
贾母想了想,点头答应了:“也好。你是个细心的,玉儿交给你,我放心。”
于是,黛玉搬到了东院。
邢悦把她安排在暖阁里,紧挨着自己的正房。那屋子朝阳,冬日里阳光充足,暖和得很。她又亲自挑了四个稳重的小丫鬟伺候,饮食起居,样样精心。
黛玉起初还有些拘谨,可贾琮和贾瑶都是活泼性子,日日来陪她玩。贾琮教她下棋,贾瑶拉着她做针线,虽然黛玉话不多,可脸上的笑容渐渐多了起来。
这日,邢悦拿来一套【幼儿启智图卡】。
那是前几日贾赦闯过第十五关时,宝箱里开出来的奖励。图卡制作精良,每张卡片上画着不同的图案,旁边配着字,从最简单的“日、月、山、水”,到复杂的成语典故,循序渐进。
“玉儿,你来看看这个。”邢悦把图卡摊在炕桌上,“闲着也是闲着,学点东西,打发时间。”
黛玉拿起一张卡片,上面画着一枝梅花,旁边写着“梅”字。又拿起一张,画着雪花,写着“雪”字。
“这是……识字用的?”她问。
“是,也不全是。”邢悦笑道,“你看,这卡片上的画多好看。边看画,边认字,记得牢。”
黛玉来了兴趣,一张张翻看。那些图画确实精美,梅花的枝条画得遒劲,雪花的晶体画得细致,连水波的纹路都栩栩如生。
她本就聪慧,又有母亲早先教的底子,不过半日工夫,就把第一叠五十张卡片认全了。
邢悦又拿出第二叠,第三叠。
黛玉像发现了宝藏,整日抱着图卡看。早晨起来看,午饭后看,晚上临睡前还要看一会儿。她记性极好,几乎过目不忘,一个月下来,竟认了上千字。
贾琮看得目瞪口呆:“林妹妹,你也太厉害了!我学这些字,用了大半年呢!”
黛玉抿嘴一笑,没说话。可那双眼睛里,有了光。
邢悦看在眼里,心里欣慰。这孩子,终于有了点孩童的模样。
可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宝玉又来了。
他不知从哪儿听说黛玉在东院,隔三差五就跑过来。有时带些新奇玩意儿——会叫的泥人儿、会转的走马灯、还有从外面买来的糖人儿。有时就是空着手来,拉着黛玉说个不停。
“林妹妹,你看这泥人儿,像不像你?我特意让摊主照你的样子捏的!”
“林妹妹,我昨儿做了个梦,梦见咱们一起在园子里放风筝。你放的是蝴蝶风筝,我放的是大雁风筝……”
“林妹妹,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嫌我烦?”
黛玉被他缠得没办法,只好应付几句。可宝玉是个没眼色的,见黛玉搭理他,更来劲了,一坐就是半天。
这日,宝玉又来了,正巧邢悦也在。
“宝兄弟来了。”邢悦笑着招呼他坐下,“今儿没去上学?”
宝玉挠挠头:“先生身子不适,放了一日假。”
“那正好。”邢悦从书架上取下一本《论语》,“既然有空,不如温温书。你珠大哥哥在时,最爱读这本书。他说《论语》是根基,读透了,做人做学问都不差。”
提到贾珠,宝玉脸上的笑容淡了。他低下头,小声道:“珠大哥哥……最用功了。”
“是啊。”邢悦轻声道,“你珠大哥哥在天之灵,定盼着弟弟们成才。宝兄弟,你是个聪明的,若是肯用心读书,将来定有出息。你父亲母亲,还有老太太,都指着你呢。”
她说得委婉,可意思明白——少往黛玉这儿跑,多读书。
宝玉不笨,听懂了。他看看邢悦,又看看一旁垂着眼看书的黛玉,咬了咬唇:“我……我知道了。”
“知道就好。”邢悦笑道,“去吧,回去温书。等你功课有进益了,再来找你林妹妹玩。”
宝玉不情不愿地走了。
黛玉这才抬起头,轻声道:“谢大舅母。”
“谢什么。”邢悦摸摸她的头,“你宝二哥哥性子单纯,没坏心。只是他如今该以读书为重,不能整日嬉戏。你明白吗?”
黛玉点点头。
她明白。大舅母是在保护她。王夫人不喜欢宝玉往她这儿跑,大舅母这样劝,既全了宝玉的面子,又避免了矛盾。
只是……宝玉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那副赤诚的样子,让她想起扬州家里的表弟。那个孩子,也是这般活泼,爱缠着她玩。
可惜,表弟如今在扬州,她在京城。
隔着一千里路,隔着一重山水。
“玉儿,”邢悦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明日你外祖母要去庙里上香,你也一起去吧。出去走走,散散心。”
黛玉回过神,轻轻点头:“好。”
窗外,天色渐晚。夕阳的余晖透过窗纸洒进来,暖黄的光晕里,浮尘飞舞。
邢悦看着黛玉沉静的侧脸,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这孩子,太聪明,也太敏感。
聪明得让人心疼,敏感得让人担忧。
往后的路还长,她能护她到几时?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至少现在,黛玉脸上有了笑容,眼里有了光。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