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奢比尸离开,唤潮城爆发的秽血浊念在北海风雪与瘟中逐渐平息,化身妖魔的渊默众没了浊念驱动,回归行尸走肉,沉沦在北海之瘟构建的虚假满足中,或在不久,便会在风雪中永陷渊默。
此即染上、沉迷北海之瘟后必然的结局。
张岩打散奢比尸假身,靠着执音指引,荷风雪而来,若可以目视就可见尸积如山、血流凝霜、满目疮痍,感知中发现清风灵韵在一片断壁残垣中,却是没找到明月所在。
终是姗姗来迟。
飞驰上前,将清风扶起,仔细检查后发现他只是力竭昏了过去,这才松了口气。
是夜,清风苏醒于噩梦,惊呼:“师妹!快逃!”顿感口干舌燥,手指探去,揩到嘴角冰霜,这才检查起身体,但见腹上完好无损、皮肤光洁如初,转头瞧见张岩抱剑在假寐,贾无晦也在旁,外面就是风雪呼号,却似有歌声传来,心道:“原来是张岩赶到救下了我,也不知他是如何击退奢比尸的”心底亦是涌上几分感激。
踉跄上前,靠到张岩近前,难得用恭敬的态度对张岩说道:“多谢张居士相救”未得响应,倒是执音掀开风雪,从外进来,说道:“先前他历苦战,为让他好好休息,我便断了与他的交感,你现在说什么,他是听不到的!”
清风连忙打了个道号,恭敬一声:“执音元君!”那奢比尸好生厉害,张岩能退之,当是好一番苦战,那就让他好好休息一番,便息了打扰张岩的心思,对执音问道:“执音元君,敢问我师妹现在何处?”可执音之言,却令清风如遭霹雳:“她,兵解归天去了”
执音声如天籁,不悲不喜,让清风以为执音是在同他说笑,便调侃道:“张岩道法精妙,又有元君作伴,打退那奢比尸还不是易如反掌,元君莫要说笑了……”却是又忆起执音天地正神身份,立时变得错愕,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似是想从执音口中听到真正答案。
执音却是无所顾忌,淡漠道:“他于途遭遇奢比尸,恐我神威伤及无辜,不教我出手,教那奢比尸使出金蝉脱壳之法逃了去,我与张岩赶到时明月已兵解归天,不见踪迹!”
执音倒是没有说谎。
明月忆起纯狐身份,真灵回归,便已蜕去凡尘,所剩者唯有太阴之主寒浞部纯狐恒,然肉体凡胎何以载神?虽前后皆是明月,可执音乃天地正神,所听所闻不染凡尘,以执音之见,人神根本之别,明月与纯狐恒已非同一。所以,说是明月兵解归天倒也没错。
闻言,清风难得宁静,似是没理解执音话中真意,又忽得癫狂,失心而笑,终复平静,背身回首对执音言:“元君,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能否让我与张岩讲些事情,多谢了!”执音不置可否,垂眸看向张岩,而张岩忽闻风雪声,就知是执音回来了,连忙起身,却是被清风一把揪住脖颈,就听其喝道:“张岩,你不是自以为妙法无双,学我五庄观正统,不将我放在眼里吗?你不是自以为道行高绝,频频以术法雷霆恐吓于我吗?你不是自以为超然,任我挑衅,不做反抗吗?北海之行,我与师妹一路上对你照顾有加,你神志不醒亦是对你不离不弃,你知道是谁一直念着你、护着你吗?是我师妹!若非明月,我早就丢下你不管了!”
清风一开口,张岩便猜到清风已知明月兵解一事,饶是以前如何嬉笑怒骂,这次却是怎么也张不开口来,心中咕哝半天,最后只得吐出“抱歉”二字来,纵是只有二字,张岩亦觉重若千钧。
清风以为张岩混不吝性格会有所争辩,没想到只是等到两个不痛不痒的字来,立时便有一股火气直冲泥丸:“抱歉?你现在除了会说这些还会说什么?告诉我!为什么妙法无双、道行超绝、自以超然的你!为什么?为什么!该教你发挥作用的时候却不知道你人在哪里?”
张岩心中亦是愁肠百结,不断追问自己:若当时操着除恶务尽的心思能不能及时赶到?若直接让执音现其神威会不会就能除去奢比尸?若当时离开五庄观时就拒绝他二人相随会不会有另一番光景……
千言万语终又做“抱歉”二字。
张岩退让,却助清风心中怒火,教他暴怒非常:“又是这句!哈哈哈,我看出来了,你张岩,就是个欺世盗名,自以为是的家伙,若你真妙法无双,怎会救不下师妹!”说着说着,清风双目竟自顾垂泪:“若你真道行高绝,又怎会姗姗来迟……”
张岩刚想解释些什么,只见清风身上气势忽得攀升,犀利如庚金,直教张岩一阵刺痛。
但见清风放开张岩,转身进入风雪,张岩怕他寻了短见,连忙追了出来,扯住他肩膀,追问道:“清风!你去做什么?!”
清风侧首,面容平静,却露修罗相,含笑轻叹:“你问我去做什么?师妹为北海所害,我这做师兄的,自然要为师妹报仇。那我,便荡平北海险恶,以慰师妹在天之灵。张居士,你可要与我同行?”张岩连忙劝道:“你不要意气用事!奢比尸潜藏唤潮城意欲何为尚不可知,谁知外面还有没有别的妖魔,你这样做对得起明月吗?”
瞧见张岩提及明月,清风脸色立时阴沉下来,斥道:“亏祖师对居士青眼有加,没想到我与师妹同居士同行许久,现同伴罹难,居士还在踌躇不前,我终于是看清居士嘴脸!”一掌扫下张岩手臂,清风回身道:“缘来,居士果非凡人,而是个无父无君的禽兽,同伴罹难,能冷静至此,倒也在情理之中”
不再理会张岩,清风一路循着记号,找到先前藏起来的包裹,将其摊开,将法宝拿出,露出里面藏着的宝贝儿来,立时有玲珑欢笑声传出,定睛一看,正是三枚咧嘴欢笑的人参果娃娃。
清风与三枚人参果娃娃对视许久,终于风雪中挺直腰脊,面朝万寿山方向,放声痛哭,尔后跪在地上,将脑袋磕得震天响:“请祖师恕弟子不肖!”又磕三响头,将明月之事娓娓道来:“师妹明月于北海遭难,兵解以归天,弟子感念同门之谊,谨发虔诚心,许此宏愿,定要荡平北海恶,以慰师妹在天灵”说着说着,清风身体开始龟裂,血流崩如注,落地凝霜雪,当真痛哭流涕:“祖师常言,明静修身法、清静无为道,乃天地之大道,弟子随祖师修道多年,早晚之课不敢懈怠,确实愚钝,以至于迟迟不得其中奥妙……”
没了道行傍身,清风早已难敌风雪如刀,用尽最后力气吞下一枚人参果娃娃,便再难立起,任被风雪掩埋,却竭力高呼道:“今日,不肖弟子清风,愿舍大道求小道,弃无为法,修金丹道,只为刚猛霸道之手段,踏上修罗路,若遇妖魔,那便斩妖伏魔,若遇仙神,那般戮仙屠神,只为荡平此间恶,还北海一个朗朗乾坤!”声音已然嘶哑,最后落于蚊声:“弟子,弟子不肖,望……望祖师……成全!”
铛!
铛!
铛!
五庄观又传来悠远钟声,但见镇元子立于钟前,以浮沉击之,钟声立时传遍整个万寿山,乃至于惊着神女几滩、小兽几只,九色鹿亦是昂首聆听。
且闻观内传来高歌:
何苦来哉!
玄鼎炽,焚尔清静胎
罡风裂,摧我月下苔
九转丹砂囚日月
七窍烟焰锁灵台
犹记采露东崖白
知否?知否?
云溪本可渡星槎
松涛原自生丹霞
何须九死求铅虎
妄把三魂铸剑痂
万法如川终归海
无非曲折分天涯
去也!去也!
他日炉冷星河斜
且看——
长青树下春未改
地脉深处茶正沸
乾坤袖中藏山海
若尔归来仍见霞
高歌尽,钟声荡,映照远山千峰雪。九色鹿悠然起身,回头遥望,但见镇元子抚须含笑,正四平八稳走来,及至近处,俯身问道:“鹿儿,鹿儿,你是随我云游天地,还是守在山门外?”
九色鹿似是没看到镇元子一般,竟没什么反应,自顾自又跪伏在山门青石台阶外,望向下山路。
今日起,五庄观闭门谢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