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
身体好疼。
熊澜郗的意识朦胧的从深海里爬起，剧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在四肢百骸中搅动，将他从深沉的黑暗中狠狠拽出。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呛入肺部的却是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与焦糊气息。视线模糊，耳中嗡鸣，他挣扎着想要撑起身体，手掌却按进了一片粘稠、尚带余温的液体里。
血。到处都是血。
眼睛慢慢睁开，抹去眼前的猩红，映入眼帘的是弥漫着黑烟的断壁残垣。外面，喊杀的声音，飞剑穿梭空气的声音，刀剑碰撞的铿锵声，符箓阵法激发的声音，以及更远处的哭喊声，求饶声此起彼伏，闹的他耳中嗡鸣，意识恍惚。
他晃了晃昏沉的头，眼前的景象才如同染血的画卷般，逐渐清晰地、残酷地铺展开来。
他正躺在县衙前院那片原本铺着青石板、此刻却已遍布坑洼、碎石与残肢断臂的空地上。
不远处，县衙那扇厚重的朱红大门早已破碎不堪，半扇斜挂着，露出后面影影绰绰、仍在疯狂涌动的身影——有面目狰狞、嘶吼着的水妖，也有身着各色道袍、眼神冰冷、手持法器符箓的道士。
他们竟然……混杂在一起，如同潮水般，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县衙内残存的防线！
记忆的碎片伴随着剧烈的头痛，疯狂地涌入脑海……
到底，发生了什么？
…………
那是在几个时辰前，或许更久？时间在生死边缘已然模糊。
当时，他正奉命镇守千寻城面临沧盐江的主要城门，警惕着江面上的任何风吹草动。
王墨石猛两人，带走了千寻城内绝大多数的世俗力量。仅仅凭借熊澜郗自己手里的兵马，能够维持城中秩序，不露出空虚的实质就已经十分勉强。
更别说，自从夜叉作乱以来，城外乡下得百姓，被大量撤入城中安置，如今的千寻城里普通百姓的数量大大增多，这也为他们增加里不少管理压力。
熊澜郗彼时，正在城门口和自己的部下驻守。他出来之前，令狐蕃离有过命令。
他的职责，是守城。令狐蕃离的安危有东方听池和裘良安手下的暗卫负责，因此熊澜郗的职责和精力，要放在这满城百姓上。
就在事发之前，熊澜郗还靠在城墙旁边，听着部下正在讨论厨子今日会做什么伙食，抱怨他们为什么没能被派去参加汶安城的平叛，直到，那一声突然的爆炸响起来。
事发突然。那是城内靠近驿馆的方向，在所有人都意料不到的时候，传来一声沉闷却异常剧烈的爆炸声，紧接着是冲天的火光与混乱的惊呼。
突然的爆炸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和注意力。熊澜郗下意识的紧紧握住刀柄的同时，就看到远处两个身影极速奔向驿馆的方向，百姓的呼号声也随即传入他的耳朵。
“发生什么事了？”
“谁知道…….好像是什么东西爆炸了？”
人们窃窃私语，一旁的北府军将士也奇怪。
“驿馆那边在搞什么？”
“别乱说话！”
就在部下想要开始讨论的时候，没由的心里一阵发毛的熊澜郗打断了他们的交谈。
“传讯给巡逻的弟兄，赶紧去看看。”
然而，命令才刚刚出口，异变再起！
“轰——！！！”
一声远比驿馆爆炸更为恐怖、仿佛天崩地裂般的巨响，猛地从沧盐江方向传来！脚下的城墙剧烈震颤，仿佛下一刻就要坍塌！熊澜郗猛地转头望去，只见江面上浊浪排空，一道巨大的、裹挟着无数妖影的水柱，如同巨龙般狠狠撞上了城门附近的一段城墙！
“敌袭！是夜叉！妖族攻城了！！”
了望塔上，哨兵声嘶力竭的呐喊瞬间被更大的轰鸣和妖物的嘶吼淹没。
几乎在同一时间，熊澜郗怀中一枚用于紧急通讯的玉符骤然发烫、碎裂——那是东方听池留下的印记，只有简短的四个字：“驿馆有诈，速援县衙！”
熊澜郗脑海里消息一闪而过得同时，他猛地一抬起头，发现一面金色的火墙在驿馆的方向冲天而起。
纯质阳炎！
在东方月初带着神火山庄前往汶安平叛的如今，能够使用纯质阳炎的人就只有一个东方听池！
这是一个阴谋！
内外交攻！陷阱！一个精心策划的陷阱！
熊澜郗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血液瞬间冲上头顶。
城墙在妖军主力的猛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碎石簌簌落下；而城内，驿馆方向的火光中，已然传来了激烈的法术碰撞声和东方听池那独特的纯质阳炎爆发的气息，显然他正与人激烈交战！
守城？还是救表哥！
电光石火之间，熊澜郗做出了决断。
他一把抓住身旁的副将，声音嘶哑却不容置疑：“魏老二！城墙交给你！让兄弟们别藏着掖着了！把武卒甲全部亮出来！记住，不惜一切代价，给我顶住！同时，立刻组织弟兄们，引导附近百姓向内城、向县衙方向疏散！快！”
“将军！那您……” 被叫做魏老二急道。
“我去县衙！主公若有失，我们也完了”
熊澜郗怒吼一声，不再多言，猛地抽出佩刀，对着身后一队最为精锐的亲兵吼道，“第一队的，跟我走！驰援县衙！”
他如同下山的猛虎，率先冲下城墙，朝着县衙方向狂奔。
沿途，混乱已经蔓延开来。惊慌失措的百姓在街道上奔逃，哭喊声、尖叫声不绝于耳。更令人心寒的是，一些穿着道袍的身影，非但没有协助维持秩序，反而在暗中制造混乱，甚至对试图引导百姓的兵士放冷箭！
“挡路者死！”
熊澜郗目眦欲裂，手中长刀挥舞，将一名试图偷袭的修士连人带法器劈成两半，脚步却丝毫不停。他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已经攀升到了顶点——世家，果然反了！
当他浑身浴血，冲破层层阻碍，终于赶到县衙门前时，正好看到裘良安和几名暗卫护着的令狐蕃离退入县衙大门，而门外，躺着十几具穿着世家服饰的修士尸体，显然是刚刚被击退的第一波攻击。
“主公！” 熊澜郗急步上前。
“澜郗！你来了！” 令狐蕃离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 释然，但立刻被更深的凝重取代，“情况危急，张家反了，与妖族勾结，欲置我们于死地！其他世家情况不知，城墙情况如何？”
“魏仁俊，在守，但恐怕支撑不了太久！百姓正在疏散，但城内太乱！” 熊澜郗快速汇报。
令狐蕃离深吸一口气，果断下令：
“不能再等了！良安，你带人立刻鸣锣，全力督促百姓向城西高地及北门集中！澜郗，你派几个得力人手，协助洛姝，带领衙内所有文吏、妇孺，以及……驿馆救出的那些孩子，即刻从后院密道撤离！那是我们唯一的退路！”
“是！” 熊澜郗和裘良安同时领命。
命令迅速被执行。
洛姝红着眼睛，强忍着恐惧，组织着衙内的非战斗人员，抱着或牵着那些惊恐万状的孩子们，快步走向通往县衙后院的密道入口。熊澜郗也分出了几名心腹，持刀护卫在侧。
然而，就在洛姝等人刚刚进入密道，外面的锣声才响了几下，百姓的撤离才刚刚开始混乱地启动时——
“嗖嗖嗖——！”
无数道破空之声骤然从四面八方响起！箭矢、飞剑、符箓凝聚的火球冰锥，如同暴雨般倾泻在县衙的围墙和大门上！
“杀洛羽！清沧盐！”
“诛杀勾结妖族的奸佞！”
“张家（李家）子弟，随我杀！”
伴随着充满蛊惑与杀意的呐喊，密密麻麻的身影从街道的各个角落涌出，将县衙围得水泄不通！
为首者，正是一众穿着世家标志服饰的道士，他们身边簇拥着家族圈养的打手、私兵，眼神冰冷，杀气腾腾！
更让人绝望的是，在这些叛乱的世家队伍后方，伴随着阵阵腥风和嘶吼，涌入城内的妖族先锋，也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朝着县衙蜂拥而来！
腹背受敌，退路堪忧！
“结阵！死守县衙！”
熊澜郗的咆哮声压过了所有的喧嚣。他麾下仅存的数十名北府军老卒，以及裘良安率领的二十余名暗卫，迅速依托县衙的建筑，构筑起一道道以血肉之躯组成的防线。
战斗，从一开始就进入了最惨烈、最残酷的阶段。
道法的光辉与妖族的蛮力交织碰撞。一名北府军士卒刚刚用盾牌挡住了一道凌厉的剑气，侧面一只水妖的利爪便撕裂了他的喉咙；一名暗卫凭借鬼魅的身法刚割断一名施法道士的脖子，下一刻就被数只妖物扑倒，瞬间分尸。
裘良安的身影在人群中闪烁，短刃每一次挥出都带起一蓬血雨，但他左臂已然负伤，动作明显迟滞了几分。
熊澜郗如同怒目金刚，死死扼守着县衙大门这最危险的缺口。
他的长刀化作一片雪亮的刀幕，不知疲倦地挥砍着，脚下堆积的尸体越来越多，有妖物的，更有那些曾经的同袍——反水的道士和私兵。他身上的武卒甲，布满了纵横交错的伤口，晶莹的亮起来的阵法文具被鲜血浸透，几乎看不见光芒，每一步移动都会在地上留下一个血脚印。
他能感受到体内的力量在飞速流逝，视线也因为失血和汗水而变得模糊。
远处，东方听池那边的战斗波动依旧激烈，纯质阳炎的气息更加狂暴，显然他也被更多的敌人缠住，无法脱身。
就在防线摇摇欲坠，熊澜郗感觉自己的手臂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的时候，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如同惊雷般炸响！
街角，那个穿着紫黑铠甲、扛着血色长叉的恐怖身影——覆江夜叉，踏着满地狼藉，一步步走来。它所过之处，无论是叛军还是妖物，都下意识地让开道路。
它那猩红的瞳孔，直接锁定了堵在门口、如同血人般的熊澜郗。
“碍事的虫子，给本大王滚开！”
夜叉狞笑着，双臂肌肉贲张，那柄血色长叉骤然爆发出滔天妖气，一道凝练到极致、仿佛能洞穿虚空的暗红色光柱，带着毁灭一切的气息，直接洞穿了沿途的道士以及妖怪，直射熊澜郗！
避无可避！熊澜郗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狂吼一声，不仅没有后退，反而向前踏出一步，将残存的妖力激发了武卒甲的全部阵法、连带自己的意志、乃至生命潜力，都灌注到手中的长刀之上，悍然迎向那死亡的光束！
“轰——！！！！！”
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在县衙门口响起！狂暴的能量冲击波呈环形扩散，将周围数十丈内的一切都掀飞出去！烟尘弥漫，碎石激射！
熊澜郗只感到一股根本无法抵御的、仿佛山岳崩塌般的巨力狠狠砸在身上，护体罡气如同纸糊般碎裂，他清晰地听到了自己臂骨、肋骨断裂的刺耳声响，手中的长刀在那恐怖的力量下寸寸碎裂！
他整个人如同被投石机抛出的巨石，向后倒飞出去，狠狠撞在县衙大堂前坚硬的石阶上。
“噗——” 一大口混合着内脏碎块的鲜血狂喷而出。
剧痛瞬间淹没了一切意识，黑暗如同潮水般涌来，将他彻底吞噬。
……
直到此刻，在这血泊与尸骸中，他挣扎着，再次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