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最完美的证据,最大的破绽!
三天。
对不太平的神都来说,三天时间,足够让一场大风波平息下来。
那天晚上,一支商队在西城门发起的冲击,只留下了一地狼藉和几十具烧焦的尸体。司天监和禁军联合围剿,最后只抓到一个被怨煞死气污染,已经疯了的活口。
审了几轮,那个倒霉蛋翻来覆去就那几个词,灾源,邪魔。最后,官方认定他就是个被利用的普通修士,发了公文,说这事是潜伏的妖人畏罪自杀,剩下的都往西边跑了,这事就这么算了。
一场全城通缉,不了了之。
表面上,望京镇又恢复了热闹,街上车水马龙,一片太平景象。
但只有局内人才知道,水面底下,一张由周天星斗大阵驱动的网,已经悄悄的张开,比之前更密,也更要命。整个神都九百里地界,每一寸空间都被反复筛查,不放过任何一点不对劲的气息。
城南,一处废弃多年的染坊地底。
这里曾是三途会一个很隐秘的据点,现在随着蛰龙计划启动,成了神都里唯一还在用的地方。
空气里混着刺鼻的染料味和泥土的潮气,正好能盖住活人的味。地道四通八达,足有七十二个出口,有的连着水井,有的通向暗渠,最隐蔽的一个甚至能通到大官府邸的垃圾道里去。
地道深处,一间挖空的地室里,烛火昏黄。
赖劫生盘腿坐在石床上,闭着眼睛。
他整个人好像和黑暗融为了一体,气息弱的几乎感觉不到。那股曾让他特别显眼的劫味,现在被他用《劫生经》的法门强行压了下去,伪装成了一块普通的朽木。这是他从饕劫那学来的保命本事——弱小的时候,就学着和周围环境一样,毫不起眼。
就算这样,那无处不在的阵法压力,还是沉甸甸的压在他的神魂上,让他必须分出七成心神去抵抗。
江玄显得有点烦躁。
他背着手在地室里来回踱步,月白色的长袍沾了些灰尘,让他微微皱眉。这三天,他假扮成赖劫生的代言人,好几次在望京镇的街上露面,故意放出一点云上天的气息,想把那些藏在暗处的人引出来。
可那些家伙耐心出奇的好,只是远远的看着,根本不靠近。这种敌暗我明的状况,让这位天之骄子眉头紧锁。
地室角落的阴影动了一下。
下一刻,穿着一身火红衣裳的柳薷艳悄无声息的出现了。
她脸上有点累,但眼睛里却藏不住兴奋。她把一叠用油布包着的卷宗,轻轻的放在赖劫生面前的石桌上。
“赖大盟主,你要的东西,我给你弄来了。”
她的声音有点哑,但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得意。
“三天,我三途会的夜枭和影鼠,快把神都翻过来了。十八年前,跟你赖家有仇,又有本事灭你家满门的势力,一共七家。”
她伸出手指,点在卷宗上。
“第一个,是当时神都有名的混混势力怒蛟帮。起因是你爹的一个远房亲戚,赌钱输光了家产,欠了他们一屁股债,最后跳井了。怒蛟帮怪罪赖家,放话说要让你家不好过。”
“第二个,是跟你家抢生意的四海布庄。听说你爹弄到了一张古代传下来的织锦方子,断了他们的财路。”
“第三个……”
柳薷艳一个个数过来,将七个势力的底细,以及他们和赖家的恩怨,都说得清清楚楚。
江玄凑过去,拿起最上面的卷宗翻了翻。三途会的情报确实详实,每件事都有人证物证,逻辑上一点问题没有。
但卷宗越往后看,越让人心头发冷。
“……案发之后,这七家势力,全都在一个月内完蛋了。”柳薷艳的语气沉了下来。
“怒蛟帮,一次内斗,高层死光了,一夜之间散伙。”
“四海布庄,着了一场怪火,上百年的家业连带着账本和伙计,全烧光了。”
“剩下五家,有的被仇家找上门,有的是卷进了更大的斗争里,被碾碎了……所有知情人,所有可能跟你家灭门案有关的线索,全都断得干干净净。”
“完美的报仇,完美的灭口。”柳薷艳做出结论,她看着赖劫生,“赖盟主,你的仇家,很可能就在这七家里。只是现在人都死光了,想查出到底是哪一家,太难了。”
江玄也放下卷宗,锁紧了眉头。
在他看来,这份报告已经很接近真相了。有个厉害的黑手在背后动手,杀了人,再用更狠的手段抹掉所有痕迹。这是权斗里常见的灭口手段。
“确实难办。”他沉声说,“线索到这就断了。除非能找到当年那些势力活下来的人,不然这就是个悬案。”
可是,从柳薷艳进来就一直闭着眼的赖劫生,这时却慢慢的睁开了眼睛。
他根本没看那叠卷宗。
他的目光穿过烛火,落在了柳薷艳那张又美又自信的脸上。
过了很久,他才用一种近乎自言自语的声音,轻轻的说:
“不对。”
“什么不对?”柳薷艳愣了。
“全都不对。”赖劫生摇摇头,伸出指尖,在冰冷的石桌上毫无规律的轻轻敲击起来。
咚……咚咚……咚……
地室里瞬间安静的吓人,只有他那像是从地底下传来的敲击声,一下一下的回响。
柳薷艳和江玄对看一眼,都觉得莫名其妙。这份报告逻辑严密,证据充分,简直是情报工作的范本,到底哪儿不对?
赖劫生没理他们。
他的心神,已经沉浸到了另一个世界里。
一个由味道组成的世界。
在周天星斗大阵的压制下,他没法把闻道的能力延伸到外面,但他可以“闻”自己面前的东西。
他不是在闻卷宗的墨水味和油布味。
他在闻的,是这份情报里包含的因果的味道。
任何事情发生,都会在世界上留下痕迹。这种痕迹,普通修士看不见摸不着,称之为天机。但对他这个劫生之体来说,这些痕迹,是有味道的。
意外的味道,是巧合与混乱的交织。战争的味道,是兵器与血肉混合的腥臭。而阴谋的味道,自然也与众不同。
赖劫生催动丹田里的劫海青莲,一丝极纯的劫力悄悄的蔓延出去,罩住了那叠卷宗。
他闻到了。
怒蛟帮覆灭时背叛与内讧的血腥味,四海布庄被烧时绝望和火焰混杂的焦糊味……七场灭门惨案,七种不同的劫味,在他的感知里交织。
可是,当他把这七种味道合在一起,想去追查它们共同的源头——十八年前赖家那场血案时,他却闻到了一股极其诡异的味道。
那是一股……干净的味道。
干净的不正常。
就好像有一只手,用一块看不见的布,把所有事件连起来的那根线,擦得一点灰尘都没有。
整个过程里,感觉不到一丝愤怒、失控、贪心,更没有半点意外。
只有冰冷的、像机器一样精准的……执行。
所有环节完美衔接,所有证据完美闭合。
这根本不是一场充满人性的复仇。
这是一道冷冰冰的……计算题。
咚!
赖劫生敲桌子的手指,猛的停下。
他抬起头,那双一金一黑的眼睛在昏暗的烛火下,亮的吓人。
“这线索,是错的。”他断然说道。
“为什么?”江玄终于忍不住问,“证据确凿,动机充分,结果也对得上,哪儿错了?”
“因为它……太干净了。”赖劫生慢慢的站起来,在地室里走了几步,“江玄,我问你,一场完美的犯罪,是什么样的?”
江玄想了想,回答:“不留下任何证据,让所有人都找不到凶手。”
“不,你错了。”赖劫生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真正的完美犯罪,是留下太多完美的证据。让所有人的视线,都被这些准备好的真相吸引,从而忽略掉那个藏在角落里,真正不起眼的真实。”
他指着那叠卷宗,眼神尖锐的像刀子。
“这份报告,就是一个完美的证据。它将凶手指为江湖人,把起因归结为报仇,给出了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答案。但它唯独没解释一件事——”
“真正的混乱,是什么样的?”
“真正的报仇,总会有点意外。比如,一个杀红眼的混混,多砍了一个不相干的路人;一个放火的,因为风向变了,多烧了一条街;一个本该被灭口的人,因为拉肚子躲过一劫……”
“混乱,才是灾难的本质。可这份报告里,一切都太合理了,合理的就像说书先生写好的剧本。每个环节都准的吓人,每个死人都恰到好处。这不是杀人,这是在抹掉一道错题。”
这番话,让江玄和柳薷艳都沉默了。
他们习惯于依据证据和逻辑推导结果,赖劫生却另辟蹊径,从灾难的本质这种虚无缥缈的角度,反过来质疑结果的真实性。
这种想法,他们闻所未闻。
赖劫生走到石桌前,他伸出手,将那叠凝聚了三途会无数心血的卷宗轻轻推到一旁,动作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决。
仿佛那是一堆废纸。
“这些,都没用了。”
他迎着柳薷艳快要喷火的目光,平静的说:
“柳主事,我要你帮我查另一件事。”
“别管什么恩怨情仇和江湖仇杀了。我要你用你所有的力量,去查一查,在我赖家出事前后一个月里,整个神都,发生了哪些最不合理、最莫名其妙的小事。”
“我不管它有多小。可能是哪个大官养的鸟突然死了,可能是哪个城门的守卫那天没来由的换了班,又或者是……皇宫里哪个娘娘的一根簪子,掉进了茅房里。”
“我要所有这些,看起来毫无关联,却又不合逻辑的意外。把它们全都给我找出来!”
这个要求,简直荒唐。
柳薷艳被气笑了,她胸口起伏,指着赖劫生,一时间说不出话。
“赖劫生!你疯了?你让我放着这些带血的线索不追,去给你查皇宫里的娘娘掉了几根头发?你这是查案,还是耍我们三途会!”
“我没有耍你。”赖劫生的眼神无比认真。
“柳主事,你要记住。能布下这种干净陷阱的人,他一定信奉秩序,追求完美,他会想尽办法抹掉所有和他计划有关的痕迹。”
“但是,他算不到意外。因为意外,才是我这种人……真正的同类。”
“他越是想让一切变得合理,那些被他搅乱的,不合理的意外,就越会像黑夜里的萤火虫一样,清楚的暴露出来。”
“查凶手?不,我们不查凶手。”
赖劫生的嘴角,咧开一个森然的笑容。
“我们查……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