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驿馆的东偏厅里,早膳已经摆好。
徐景曜神清气爽地坐在桌边,手里拿着个白煮蛋在桌上轻轻磕着。
“江宠,给贺将军的汤备好了吗?”
徐景曜一边剥着蛋壳,一边头也不回地问道。
站在门口的江宠,嘴角抽搐了一下,手里端着一个还在冒着热气的紫砂炖盅,声音里难得带上了同情。
“备好了。加了双倍的枸杞,还有鹿茸。”
“嗯,不错。”徐景曜满意地点点头。
“咱们贺将军为了大明的海防大业,昨晚那是身先士卒,血战沙场,这后勤保障工作,咱们必须做到位。”
正说着,门帘被人掀开。
一只手扶着门框。
紧接着,贺金博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只是,今日这位,看起来着实有些凄惨。
他眼底下的乌青严重,两颊微微凹陷,走路的时候,那两条腿都在打飘,仿佛踩在棉花堆里。
最要命的是,他的一只手,正死死扶着后腰,每走一步,都要龇牙咧嘴地吸一口凉气。
“哟,贺兄起了?”
徐景曜放下手里的鸡蛋,一脸关切地迎了上去,还特意大声喊道:
“快!江宠!还不快去扶一把!这可是咱们的大功臣!”
“滚……”
贺金博摆手推开江宠,挪到桌边,一屁股坐下。
坐下的瞬间又是一声闷哼,显然是牵动了什么不可描述的肌肉。
“徐景曜……”
贺金博颤抖着端起那碗黑乎乎的补汤,眼神幽怨得像个深闺怨妇。
“……你这那是离间计啊。”
“你这就是要我的命。”
“十八个……整整十八个啊!还都会才艺!吹拉弹唱也就算了,那陈家送来的……居然还会柔术!”
贺金博仰头将那碗苦涩的药汤一饮而尽,重重地把碗磕在桌上。
“我不管了!这差事我不干了!今晚谁爱去谁去!再来一次,老子宁可去北边跟纳哈出拼刀!”
徐景曜看着他这副样子,忍住笑,亲自给他夹了个肉包子。
“贺兄,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昨晚那是最艰难的一战。你顶住了,那就是胜利。”
“你看,昨晚那三家送人的时候,还是争先恐后的。今早我听探子报,陈文贽在家里摔了一套茶具,曹秉在书房里骂了一宿的娘,至于那个吴金得……听说已经在偷偷变卖城郊的几处庄园了。”
“这就说明,他们急了。”
“急了好啊。”徐景曜咬了一口鸡蛋。
“只有急了,才会失去理智。只有失去理智,咱们才能把价码再往上抬一抬。”
“还抬?”贺金博瞪大了眼睛,“你不是说只选一家吗?”
“选是一家,但在这之前……”徐景曜指了指桌子。
“……得让他们先把入场的门票钱给交了。”
……
巳时三刻。
驿馆的正厅,陈文贽、曹秉、吴金得,这三位福州的巨头,已然全部到齐。
只不过,往日里见面还要虚与委蛇地寒暄几句的三人,今天就像是斗败了的公鸡,互相之间隔着老远坐着,连眼神交流都欠奉。
陈文贽昨晚为了凑齐送给贺金博的那八个扬州瘦马,可是下了血本的。
那都是他花重金从小培养,准备用来送给京中大员铺路的,结果全便宜了那个大头兵!
曹秉则是摇着折扇,眼神时不时地瞟向内堂的方向,心里盘算着贺金博昨晚到底对哪家的姑娘更满意。
至于吴金得,这黑胖子最沉不住气,坐在椅子上扭来扭去,像是屁股底下长了钉子。
“咳咳。”
就在这时,内堂传来了脚步声。
三人齐刷刷站了起来。
只见徐景曜满面春风地走了出来,身后跟着那个走路姿势依然有些怪异的贺金博。
“哎呀,让三位久等了。”
徐景曜走到主位坐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并没有急着说正事,而是先看向了贺金博,笑着问道:
“贺将军,昨晚……睡得可好?”
这一问,直接把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贺金博嘴角抽搐了一下,按照之前跟徐景曜对好的台词,板着脸吐出了几个字:
“尚可。”
“不过……”
贺金博的目光在三人脸上扫过,最后停在了陈文贽身上。
“……陈家送来的那几个,确实懂规矩。本将军甚慰。”
陈文贽只觉得脑子里炸开了一朵烟花,那是狂喜!
赢了!
昨晚那八个瘦马没白送!
这贺将军果然是识货的!
而曹秉和吴金得的脸色,瞬间就黑成了锅底。
该死!让这老狐狸抢了先!
徐景曜把这一切尽收眼底,他放下了茶杯,轻咳一声,打断了众人的思绪。
“好了,闲话少叙。”
徐景曜收起笑容。
“昨晚三位的心意,我和贺将军都看到了。这说明,三位对朝廷,对备倭大计,那是有着赤诚之心的。”
“既然如此,那这皇商的竞标,咱们就正式提上日程。”
听到正式二字,三人都竖起了耳朵。
“不过嘛……”
“……陛下虽然给了我便宜行事的权力,但这皇商毕竟是代表皇家的脸面。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来参一脚的。”
“为了防止有人空手套白狼,也为了检验各家的实力。”
徐景曜伸出一只手,五指张开。
“想要参与最后的竞标,得先过一道门槛。”
“什么门槛?”吴金得急吼吼问道。
“验资。”
徐景曜淡淡吐出两个字。
“三日之后,咱们还在望海楼。届时,哪家能拿出五十万两现银……注意,是现银,不是田产,不是铺子,更不是那些虚头巴脑的古董字画。”
“谁能把五十万两白银摆在桌面上,谁才有资格坐下来,跟本公子谈那皇商的归属!”
“五十万两?!”
“现银?!”
五十万两白银是什么概念?
洪武年间,大明初建,讲究个轻徭薄役,本来税收就低。
到了永乐的时候,朱棣五征漠北,六下西洋,同时还要建设北京,出征安南,还得编永乐大典。
那时候一年明朝多少收入?
只不过约莫1580万两!
这徐景曜张口就是五十万两,还只是个入场券?
这是要抽他们的血啊!
“徐公子……”陈文贽声音有些发干。
“这也太急了吧?三日之内筹措五十万两现银,这……”
“怎么?陈老先生拿不出来?”
徐景曜挑了挑眉,一脸的遗憾。
“若是拿不出来,那就只能说明陈家的实力,也不过如此嘛。”
“既然没实力,那以后这海上的风浪,我看陈家还是少掺和为妙。免得船翻了,还得朝廷去捞人。”
这就是激将法。
徐景曜很清楚,这三家都拿得出来,他们几百年的积累,地窖里的银子都快发霉了。
但要让他们在三天内把这么多现钱凑齐,那就必须大量抛售资产,或者是动用压箱底的流动资金。
这就等于是在放他们的血,削弱他们对地方的掌控力。
陈文贽死死盯着徐景曜,又看了一眼旁边面露难色但眼神贪婪的曹秉和吴金得。
他知道,自己没得选。
若是自己说没钱,那曹、吴两家拼了命也会凑出来。
到时候皇商落入旁人之手,陈家就真的完了。
“好!”
陈文贽深吸一口气,咬着牙,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声音:
“三日便三日!”
“五十万两现银!我陈家就是砸锅卖铁,也给公子摆在桌面上!”
“爽快!”
徐景曜一拍手,笑得那叫一个灿烂。
“那就这么定了。”
“三日之后,望海楼见。”
“这三天,诸位可得抓紧了啊。”
看着三人匆匆离去的背影,那脚步比来时更加沉重。
贺金博揉着后腰,有些担忧地问道:
“景曜,五十万两……你就不怕把他们逼急了?”
“逼急了?”
“我就是要逼急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