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落在第三日的雨,是红色的。
并非倾盆暴雨,而是绵绵密密的血色丝线,自铅灰色的天幕垂落。
京中百姓惊惶失措,家家户户紧闭门窗,以为是上天降下的不祥之兆。
可很快,有人从门缝里窥见,那诡异的血雨竟未沾湿青石板,反而在落地的一瞬间,化作一个个点点猩红的符文,幽幽浮于街巷的石面之上,不染尘埃。
一名胆大的更夫壮着胆子凑近,就着灯笼微光一看,瞬间吓得魂飞魄散。
那不是什么符文,是人名!
自南城门起,一路蜿蜒,穿过朱雀大街,绕过皇城宫墙,一个接一个的名字清晰浮现,最终如同一条血色长河,汇聚于太庙的白玉阶前。
三百二十七名战俘,织魂七烈。
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这不是灾异!”
幽诉司主理韩昭一身玄色官服,半跪在地,指尖轻轻拂过石板上一个名叫“张铁牛”的血字,那字迹竟微微一颤,散发出一丝若有若无的阴气。
她身后的裴照手持“照妄鉴”残片一照,镜中顿时映出三百二十七张肃穆而平静的脸。
他们没有怨毒,没有嘶吼,只是静静地看着。
韩昭猛地起身,将拓下的图样紧紧攥在手中,转身对身后的禁军统领沉声道:“立刻将图样呈报陛下!告诉他,这不是天降灾祸……是它们在替谢大人写状子,一笔一划,写给这天下看!”
同一时刻,京郊新建的碑林验心台前。
阿菱正安抚着一位捧着半截烧焦裙带、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老妇。
那焦黑的布条上,依稀可见一朵未被完全焚毁的并蒂莲刺绣,正是二十年前,织魂七长老中那位以绣功闻名的七姐遗物。
阿菱刚想开口,脚下的土地却传来一阵轻微的震动。
不远处,一座为无名孤魂所立的石碑,竟“咔嚓”一声,自动裂开一道缝隙。
一枚锈迹斑斑的铜铃,被一股无形之力托着,缓缓从中升起。
铃舌上,一缕早已干枯的青丝紧紧缠绕。
阿菱瞳孔骤缩。
那是她母亲生前最爱佩戴之物!
她不受控制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铜铃的瞬间,七道清冷又威严的女声,仿佛跨越了二十年的光阴,直接在她脑海中齐声响起:
“吾等非怨,唯求名正。”
一瞬间,阿菱猛然醒悟。
原来当年地宫之中,被七位长老以身为阵封印的,并非全是穷凶极恶的厉鬼。
更有无数自愿献出魂魄、守护契约的织魂先辈!
她们不是囚徒,而是守望者!
今日判决昭雪,她们终于借这天地之势,叩问那被尘封了二十年的公道!
千里之外,西北边军大营。
监察使裴照的密信,正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送往京城。
信中描述的景象,诡异得令人毛骨悚然。
那位当庭崩溃的监军吴九龄,自囚禁后,他的囚室每夜都会准时传出整齐划一的列队脚步声。
守卒曾透过门缝看到,几个身披残破黑甲的虚影,竟端着一碗看不见的“饭食”,沉默地放在牢门前。
正是当年被他害死的三百二十七名战俘魂魄,它们竟在死后,每日按时前来“轮值”,为它们的将军“送饭”。
更诡异的是,每逢子时,牢房的墙壁上,便会渗出鲜血,缓缓凝成一行小字:
“罪已认,魂未安。”
裴照在信末附言:“他们不要赦免,也并非索命。他们要的,只是一句‘你们是对的’。”
信传至谢扶光手中时,她正独坐钟楼,遥望京城夜色。
她阅信未语,只让一直静立身后的傀儡谢承,取出了那把尘封的七弦琴。
琴声响起,正是当年每个织魂族人入门必学的《安魂谣》。
曲调穿过黑夜,仿佛也穿过了千里的距离,飘到了那座孤寂的西北大营。
次日,边营传来捷报:吴九龄一夜白头,主动向裴照索要纸笔,写下长达万字的忏悔书,详述了当年每一位袍泽的生平与功绩。
他于文末血书请命,愿死后魂归校场,化作镇魂石,永镇那口埋葬了三百二十七名忠骨的冤井。
而另一边,奉命勘测“织魂归处”周边灵脉的钦天监少监李砚舟,有了更惊人的发现。
他手持罗盘,对着那片曾被视为不祥之地的古墓群,罗盘指针疯狂旋转,最终指向地底深处。
他对照族中秘传的《归络残卷》残页,连夜绘制图纸,终于骇然发现,所谓的织魂族墓地,根本不是坟墓!
而是七个巨大的阵眼!
七道肉眼不可见的金色灵线,从地底深处向外辐射,如一张巨网,精准地贯穿了九州三十六处厉鬼频发之地。
他终于明白,织魂一族镇压天下的手段,远不止是制作傀儡。
那是一张历代织魂者以自身魂魄为丝,以滔天怨气为锚,织就的巨大镇煞之网!
若无此网,单靠一具具傀儡封印,天下早已百鬼夜行!
当他颤抖着将那幅《九州织络图》呈到谢扶光面前时,这位曾经骄傲的钦天监少监,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敬畏:
“谢大人……我终于明白了。你们不是靠复仇活着……你们是用死人的眼睛,在看着这个活人的世界。”
皇宫深处,灯火通明。
须发皆白的老判官,正亲自主持编纂全新的《阴律正典》。
他要将“织魂灭门案”作为开篇首案,载入史册。
当他蘸饱浓墨,提笔准备写下“此案定谳”四个字时,殿内烛火“噗”地一声,骤然熄灭。
满堂卷宗无风自动,书页哗哗作响。
待侍从慌忙重新点亮灯火,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老判官那张空无一物的案头,竟多出了一本泛黄的丝帛手札。
封面四个古朴的篆字:《织魂律疏》。
正是传说中,那位风华绝代的七姐,在临终前呕心沥血所着的律法孤本!
老判官颤抖着翻开,只见首页的批注龙飞凤舞,力透纸背:
“法不可私,仇不可尽;制鬼者,终须制权。”
他老泪纵横,当即高声下令:“将此手札置于《阴律正典》卷首!并加朱批——自此而后,阳有律,阴有衡,谢氏不言,而鬼神俱听!”
此刻,京城最高处的摘星楼顶。
谢扶光一袭红衣,临风而立。
她俯瞰着脚下这座城市,万家灯火,璀璨如星河。
忽然,城南一户人家的屋檐下,一个用来祈福的泥娃娃,竟自己转动了小小的头颅,朝着摘星楼的方向,缓缓跪倒。
紧接着,是第二点、第三点……
城东当铺里,充作抵押品的古旧铜镜,镜面自行转向。
城西富商家中,用作装饰的纸扎灯笼,无风自燃,光芒遥指。
不过片刻之间,整座京城,竟如星河倒悬。
无数或为人珍视、或被人遗忘的纸灯、泥偶、木雕、铜镜……凡是蕴含了一丝人愿或灵性的器物,都纷纷将它们的“目光”,投向了她所在的方向。
那是一场无声的,跨越了物种与阴阳的朝拜。
谢扶光脸上没有丝毫动容,她只是轻轻抚过肩畔傀儡谢承冰冷的眉心,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
“你听见了吗?”
“现在,不是我在追着他们了……”
“是公道,自己长出了脚。”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道细如发丝的金色光线,自她指尖破空而出,撕裂夜幕,笔直地射入苍穹深处,仿佛与某个沉睡了千年的古老意志,悄然接续。
一个属于谢扶光的时代,就此拉开序幕。
但这份用鲜血与枯骨铸就的新秩序,也催生出了一种全新的罪孽。
遥远的江南富庶之地,某个县城里,一名乡绅当着全族人的面,狠狠砸碎了家中新供奉起来的一面谢家镜牌,声色俱厉地宣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