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术惑众,吾宁死不受鬼审!”
一声暴喝,那面刚刚在族中祠堂供奉起来、用以自省己身的谢家镜牌,被江南陈家乡绅陈员外当众举起,狠狠掼在青石板上。
“啪”的一声脆响,光洁的镜面应声碎裂,溅开无数星点。
族人们一片死寂,随即窃窃私语起来。
这“验心台”制度自京城推行天下,说是能映照人心,震慑宵小,可谁家没点藏在心底的腌臢事?
陈员外这一砸,倒是喊出了不少人的心声。
“说得好!我等堂堂正正,何须让一个女流之辈的妖法来定夺是非!”
“就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可谁家祖上没点旧账?难道都要翻出来不成?”
陈员外听着族人的附和,脸上露出一丝得意。
他挺直了腰杆,仿佛自己是反抗这荒唐新政的英雄。
然而,他这份得意没能持续到晚上。
子时刚过,陈府后院传来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
等众人撞开陈夫人的房门,只见到一幅让他们毕生难忘的恐怖景象。
陈夫人仰面躺在床上,双目圆睁,脸上是极致的惊恐。
而她的眼、耳、口、鼻七窍之中,正不断向外流淌着漆黑如墨的粘稠液体,散发着一股陈年书墨受潮发霉的腐败气味。
更诡异的是,在她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赫然浮现着七个清晰无比、深深入肉的指印,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死死扼住了她的脸。
县衙仵作赶来,查验半天,却连一丝外伤都找不到,只能战战兢兢地报为“急症暴毙”。
正当县令准备草草结案时,一个声音从人群外传来:“这不是病,是‘影噬症’。”
众人回头,只见一位气质温润、宛如隐士的游医缓步走来,正是途径此地的温鹤年。
他看了一眼尸身的惨状,又瞥了瞥地上那面碎裂的镜牌,眼神里带着一丝悲悯。
“影噬症?”县令不解。
“人皆有影,心愧则影虚。”温鹤年淡淡解释,“当一个人长期压抑良知,不断告诉自己‘我没错’,甚至试图摧毁能够映照本心的事物时,他自身的魂魄便会错乱。那被强行压下的愧疚与恐惧,会反过来吞噬他最亲近之人的生气,化为墨迹,流出七窍。”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面如死灰的陈员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这不是谢大人出手,也不是厉鬼索命。是他们自己的魂,在吃他们自己人。”
此言一出,陈员外“扑通”一声瘫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
而这样的事,并非个例。
阿菱带着幽诉司的巡行小队抵达南方诸郡时,发现一种名为“盲镜党”的诡秘团体正在富户之间悄然兴起。
这些人联合起来,高价雇佣城中所有目盲的匠人,让他们用手去打磨铜镜。
因为看不见,这些匠人打磨出的镜子永远无法光滑如初,镜面永远是一片混沌,照不出任何影像。
他们将这种镜子称为“破邪法器”,私下里大肆流通。
“不见心,则无罪。”
在一间被查抄的地下作坊里,阿菱拿起一面刚刚制成的盲镜,镜子背后用朱砂潦草地刻着这六个字。
她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像极了当年的谢扶光。
“真是天真。”她冷笑一声,下令,“把这里所有的镜子都搬到镇中心的广场上。”
数百面无法映照人脸的混沌铜镜,被摆成一个诡异的圆环。
阿菱走到阵眼中央,从怀中取出一束用无数人发丝编织而成的“同命结”,指尖灵力微吐,将其缠绕在阵心的一块镇石上。
“织心阵,启!”
刹那间,那数百面原本模糊不清的铜镜,竟齐齐亮起幽光。
每一面镜中,不再是混沌,而是浮现出了一幅幅动态的、无声的画面。
镜中,一个老父正颤抖着将一袋粮食塞给路过的人贩子,回头看了一眼被卖掉的幼子,随即痛苦地捂住了脸。
另一面镜中,一位雍容华贵的主母,正亲手将一碗黑色的汤药,温柔地喂给床榻上病弱的继子。
还有一面镜中,一个家族的族长,趁着夜色,将火把扔进了自家的祠堂,熊熊烈火中,无数祖宗牌位化为灰烬……
广场上围观的百姓一片哗然,很快便有人认出了镜中之人,正是镇上那些平日里道貌岸然的富户乡绅!
人心即地狱,一览无余。
几乎在同一时间,押送着一批私毁验心台嫌犯入京的赵小满,也遇到了麻烦。
一场暴雨将他们困在了官道旁的一座破庙里。
夜半时分,一名曾参与过二十年前抄没织魂府的旧吏,突然指着空无一人的大殿中央发狂嘶吼:“别过来!我没拿的东西!那些都不是我拿的!”
起初,其余的犯人还嘲笑他做贼心虚,可没过多久,他们也一个个面露惊恐,仿佛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当苏十三带着援兵冒雨赶到时,只见赵小满等人正紧张地围成一圈,圈内的犯人全都疯疯癫癫,对着空气磕头求饶。
苏十三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点燃了一盏引魂灯。
灯光摇曳,将七道扭曲的虚影投射在庙宇的房梁之上。
那七道虚影,身形模糊,却能依稀看出是女子的轮廓,她们盘踞梁上,正冷冷地俯视着下方的一切。
赵小满倒吸一口凉气。
苏十三轻叹一声,声音仿佛从地底传来:“他们以为烧了账本,毁了验心台就没了证据?可他们忘了,这座庙,就是当年他们转运织魂府赃物的秘密中转站。这里的每一寸土,都记得她们的名字。”
京城,幽诉司。
韩昭的案头堆满了来自各地的奏折。
其中,竟有多名官员联名上书,请求朝廷限制“验心台”的权限,理由是“窥探隐私,扰民太甚”。
韩昭面无表情地将奏折扔到一旁,提笔下达了新的命令——在全国范围内,于原有基础上,再新增一百零八座验心-台。
同时,她亲自撰文《明心诏》,张贴各州府要冲。
“天道昭昭,鬼神共鉴。若你清白,何惧一照?若你有愧,不如早赎。莫待阴差叩门,悔之晚矣。”
诏书张贴当日,仅京畿一带,便有三十六名地方豪强连夜将历年贪墨所得、不法家产尽数上交官府,附言只有一句:“不敢劳鬼上门。”
新秩序的铁腕,开始让那些习惯了旧规则的人,感到切肤之痛。
然而,最棘手的案例,却出现在温鹤年那里。
他收治了一名疯癫的少女。
这少女的症状极其古怪,她看任何人都是一团模糊的影子,没有五官,没有面孔,唯独在一张幽诉司下发的、印有谢扶光画像的布告前,她能清晰地看见画中人的眉眼。
温鹤年以织魂族旁支秘传的《归络残卷》推演,最终骇然发现,此女竟是二十年前参与围剿织魂府的一名刽子手的曾孙女。
因祖辈血债过重,她的血脉早已被那张覆盖九州的织魂灵网自动标记为“三代偿者”,生来便看不见人脸,以此感受当年织魂族人被屠戮时的孤绝。
温鹤年于心不忍,想施法为她剥离这份来自先祖的因果。
“不能剥。”及时赶到的阿菱却制止了他,“温先生,我敬你仁心。但这份因果一旦能被轻易剥离,那谁还敢记得自己祖上犯下的罪?谁还会对历史心存敬畏?”
最终,那少女听完自己的身世,竟出人意料地平静下来。
她自愿前往京郊的织魂碑林,为那些无名灵牌清扫洒拭三年,以换取心象恢复。
江南“盲镜党”覆灭的消息传回京城,谢扶光正在钟楼顶上,擦拭着她最心爱的傀儡“谢承”。
她脸上未见喜怒,只是指尖一动,数道细如发丝的金色光线缠绕在谢承的手腕上,低语道:“去吧,把那些碎镜片都捡回来。”
数日后,全国各地被砸毁的验心台前,都陆续出现了一些用残镜碎片重新拼合而成的新镜架。
这些镜架虽然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照出的影像却比之前任何一面镜子都更加清晰。
某个深夜,一座小城验心台前,一面修复好的铜镜忽然自行翻转。
镜子背面,缓缓渗出一行血字:“我把李家的玉佩,藏在了后院的老槐树下。”
一个已死之人的秘密,就这么暴露在月光下。
谢扶光立于京城之巅,遥望着版图上一个依旧拒绝设立验心台、也是反抗最激烈的郡县,唇角微不可查地扬起。
“你看,不怕镜子的人,从来不用砸它。”她对身旁的谢承轻声说,“真正怕的……是那些连照都不敢照的。”
话音刚落,一只机关隼鸟破空而来,停在她的肩头,鸟爪上系着一枚小小的竹管。
谢扶光取下竹管,展开里面的密信。
信是阿菱从南方发来的,上面只有一行字:“大长公主封地,阳奉阴违,尽毁镜台,言称‘皇亲贵胄,岂容江湖术士品评’。”
谢扶光看完,将信纸碾为飞灰。
她抬头望向皇宫的方向,目光幽深,仿佛穿透了层层宫墙。
“皇亲贵胄么?”她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