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母耳的呼吸越来越轻。
像风中残烛,随时会灭。
他枯瘦的手在枕边摸索。
指甲缝里还沾着迦南地的泥土。
“去…把大卫找来。”
他对守在旁边的少年说。
声音沙得像磨过石头。
少年跑出去时带起一阵风。
吹得油灯晃了晃。
大卫正在操练士兵。
枪尖上的寒光映着他的脸。
听到消息,他把长枪一扔。
铠甲都没来得及卸。
赤着脚往撒母耳的帐篷跑。
路上的石子硌得脚生疼。
他顾不上。
心里像揣着只乱撞的兔子。
上次见先知,还能拄着杖走路呢。
帐篷的门帘是灰麻布的。
大卫一掀,一股草药味扑过来。
他愣在门口。
撒母耳陷在羊毛毯里。
只剩一把骨头了。
“你来啦。”
撒母耳的眼窝陷得很深。
却亮起一点光。
像黑夜里的星子。
他抬手,指了指枕头底下。
大卫赶紧凑过去。
膝盖在地上磕出闷响。
摸到块冰凉的东西。
是块枣木牌。
边缘被摩挲得发亮。
“拿着。”
撒母耳的手搭在大卫手背上。
像片干枯的叶子。
大卫接过木牌。
字是用火烫出来的。
三个大字:忌骄傲。
他的指腹抚过那些焦黑的纹路。
木牌变得千斤重。
压得手腕发酸。
他想起自己打败歌利亚时的得意。
脸一下子热了。
“记着…别学扫罗。”
撒母耳咳了两声。
痰里带着血丝。
“他就是…翅膀硬了忘了本。”
大卫用力点头。
喉头像被堵住,说不出话。
撒母耳往他跟前凑。
枯瘦的手指抓住他的胳膊。
力气大得不像个快死的人。
“扫罗背后…有人。”
声音压得极低。
像怕被风听见。
大卫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屏住呼吸。
帐篷外的风声都停了。
“来自幼发拉底河的…低语者。”
撒母耳的眼睛瞪得很大。
眼白上布满血丝。
“卷一里…跟亚伯拉罕作对的那帮人。”
大卫的后背一下子凉了。
他听说过那些故事。
据说他们能在梦里吹耳边风。
让好人变坏,坏人更疯。
“他们盯着…星砂瓶呢。”
撒母耳的声音开始发飘。
“想让我们自己人…打起来。”
大卫攥紧木牌。
边缘硌得掌心生疼。
“去吧。”
撒母耳松开手。
重新倒回枕头上。
眼睛半眯着。
像累极了的老狗。
大卫慢慢后退。
木牌揣在怀里。
贴着心口的位置。
每走一步,都觉得背后有目光。
直到掀开门帘,才敢大口喘气。
风里带着约旦河的潮气。
他摸了摸怀里的木牌。
烫得像块烙铁。
撒母耳又对少年招手。
少年把耳朵凑过去。
“叫阿扎尔来。”
这次,声音轻得快听不见。
少年刚要起身。
他又补了句:“悄悄来。”
阿扎尔正在磨他的短刀。
刀刃映着他络腮胡里的白丝。
听到传唤,他把刀往靴筒里一插。
脚步轻得像猫。
进帐篷时,差点被门槛绊倒。
“先知。”
他单膝跪地。
看见撒母耳的样子。
鼻子猛地一酸。
去年还一起喝石榴酒呢。
“帮大卫。”
撒母耳的眼皮耷拉着。
像要粘在一起。
“那些人…会用毒计。”
阿扎尔点头。
指关节攥得发白。
“星砂瓶…有新动静。”
撒母耳提高了点声音。
阿扎尔赶紧往前凑。
“瓶身上…浮现新印记。”
他的声音开始发颤。
“跟大卫的指纹…对上了。”
阿扎尔的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他想起星砂瓶的传说。
说只有真正的王者才能让它显灵。
难道…
“别声张。”
撒母耳看穿了他的心思。
“还不到时候。”
阿扎尔咽了口唾沫。
喉咙里像堵着沙子。
“我快不行了。”
撒母耳的声音又低下去。
“以色列…就交给你们了。”
阿扎尔的肩膀开始抖。
他想说话。
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撒母耳的眼睛慢慢闭上。
嘴角似乎还带着笑。
像放下了千斤担子。
帐篷里只剩下油灯的噼啪声。
阿扎尔跪了很久。
直到膝盖发麻。
他轻轻站起来。
把帐篷的门帘系好。
外面的月亮很圆。
像撒母耳年轻时磨亮的铜镜。
他抹了把脸。
满手都是湿的。
阿扎尔往大卫的帐篷走。
脚步沉得像灌了铅。
路过水井时。
看见自己的影子歪歪扭扭。
像个没魂的稻草人。
大卫的帐篷里还亮着灯。
阿扎尔掀帘进去时。
正看见他把木牌挂在帐杆上。
火光照着那三个字。
在墙上投下奇怪的影子。
“先知他…”
大卫转过身。
眼睛红得像兔子。
阿扎尔别过头。
不敢看他的眼睛。
“走了。”
帐篷里静得可怕。
只有油灯在喘气。
大卫蹲下去。
双手插进头发里。
肩膀一抽一抽的。
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他跟我说了星砂瓶的事。”
阿扎尔蹲在他对面。
声音哑得厉害。
“还有那些低语者。”
大卫抬起头。
脸上全是泪。
“他们想让我们自相残杀?”
阿扎尔点头。
从靴筒里抽出短刀。
在灯影里转了个圈。
“扫罗最近越来越不对劲。”
大卫抹了把脸。
指印在脸上画出黑道道。
“昨天还因为一只羊。
把管事的鞭子都打断了。”
阿扎尔往门口看了看。
压低声音:“是那些人在捣鬼。”
他用刀背敲了敲地面。
“他们就喜欢挑唆人心。”
大卫站起身。
走到帐杆前。
盯着那块木牌。
“忌骄傲…”
他念出声。
一拳砸在帐杆上。
帆布抖落下一层灰。
“我不会让他们得逞的。”
他的拳头还攥着。
指节泛白。
“以色列人不能自己打自己。”
阿扎尔把刀插回靴筒。
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
“星砂瓶的新印记。”
阿扎尔说。
“你得弄清楚是啥意思。”
大卫摸了摸胸口。
那里还留着木牌的温度。
“明天我去看看。”
帐篷外传来夜鸟的叫声。
一声接一声。
像在哭。
阿扎尔往门口挪了挪。
“我得去查那些低语者。”
他的络腮胡抖了抖。
“哪怕掘地三尺。”
大卫把木牌摘下来。
塞进贴身的口袋。
枣木的纹路硌着皮肤。
像撒母耳的目光。
“小心点。”
他说。
声音有点哽咽。
阿扎尔没回头。
掀开门帘就消失在黑夜里。
风灌进帐篷。
油灯又开始晃。
大卫赶紧伸手护住。
火苗在他掌心里跳动。
他重新把木牌挂好。
就挂在枕头上方。
躺下时。
正好能看见那三个字。
忌骄傲。
月光从帐篷的缝隙钻进来。
在地上画出银色的线。
大卫翻了个身。
想起撒母耳年轻时的样子。
那时他还能追着羊跑呢。
帐篷外传来脚步声。
很轻。
像有人在徘徊。
大卫猛地坐起来。
手摸向枕边的刀。
脚步声又没了。
只剩风声。
他躺下去。
却再也睡不着。
木牌上的字像在发光。
忌骄傲。
他在心里默念。
一遍又一遍。
天快亮时。
大卫合了会儿眼。
梦里全是幼发拉底河。
河面上漂着无数个瓶子。
每个瓶子里都装着低语。
像毒蛇的信子。
他猛地惊醒。
冷汗浸湿了后背。
帐外的天已经泛白。
木牌在晨光里静静悬着。
三个字愈发清晰。
大卫摸了摸口袋里的石子。
那是他从伯利恒带来的。
想家了就摸一摸。
他握紧了木牌。
像握住了整个以色列的重量。
远处传来号角声。
是扫罗的军队在集合。
大卫深吸一口气。
掀开了门帘。
清晨的风带着露水的凉。
吹得他打了个激灵。
他抬头看了看天。
云彩跑得很快。
像在赶一场看不见的仗。
口袋里的木牌硌着他。
像在说。
小心点。
别骄傲。
阿扎尔已经出发了。
背着他的短刀。
往迦南地的方向走。
据说那里有知道低语者的老人。
他的脚印很快被风吹散。
像从未出现过。
扫罗的帐篷前。
已经围了不少人。
他今天穿了件猩红的袍子。
在晨光里像团燃烧的火。
有人说。
昨晚看见他对着月亮说话。
嘴角还挂着笑。
大卫把木牌又往贴身的地方塞了塞。
迈步朝那边走去。
脚下的石子还是硌脚。
但他走得很稳。
每一步都踩在实地上。
有些事躲不过去。
就像撒母耳说的。
该来的总会来。
但他不怕。
木牌在怀里发烫。
像颗跳动的心脏。
远处的山岗上。
有几只乌鸦在盘旋。
呱呱地叫着。
像是在提醒什么。
大卫抬头看了一眼。
握紧了腰间的刀。
好戏。
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