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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盛府各院的灯火渐次熄灭,唯有天边的残月,洒下几缕清冷的光,透过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柳氏将今日宴会的最后一点琐事——核对食材清单、确认仆妇值守、清点待客用具——一一安排妥当,拖着一身疲惫却毫无睡意的身躯,鬼使神差地,又折回了女儿芙姐儿的房门口。

房门虚掩着,里面传来轻微的窸窣声,想来芙姐儿正准备歇下。柳氏轻轻叩了叩门,门内立刻传来女儿讶异的声音:“娘?您怎么又回来了?”

推开门,柳氏在女儿床前的妆凳上坐下。烛火跳跃,映着她略显憔悴却异常柔和的脸庞,眼角的细纹在光影中若隐若现。她犹豫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绣线,轻声道:“芙儿,白日里……宁姐儿她们写的那个《化蝶》的故事,娘还想再看看。”

芙姐儿虽满心不解——母亲向来对这些“闺阁闲书”不甚在意,今日怎会如此上心?但还是乖巧地从枕边摸出那叠书稿。纸张已被反复摩挲,边角都有些起毛,可见她们翻看了多少遍。芙姐儿小心翼翼地将书稿递到母亲手中,轻声道:“娘,您看吧,就是写祝英台和梁山伯的故事,后面她们想写两人化蝶飞走呢。”

柳氏就着跳跃的烛火,再次细细翻阅起来。这一次,她看得更慢,更仔细。她不仅看故事的情节,看那些稚嫩却真挚的文字,更留意着纸上的笔迹——那竟是五、六种不同的笔迹交错在一起!有的清秀工整,笔画间透着沉稳,是宁姐儿的;有的略显稚嫩,却笔锋认真,每一笔都带着韧劲,是婉儿的;甚至还有几个歪歪扭扭的小符号,显然是闹闹一时兴起凑热闹画上去的,憨态可掬;更有一些修改的批注,笔锋温婉,带着几分才情,想必是庄姐儿的手笔。

这不是一个人的闭门造车,也不是某个才女的孤芳自赏。这是姐妹几人,你一言我一语,你一笔我一画,思想的碰撞,心血的交融,是全然毫无保留的分享与合作。

柳氏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些深浅不一的墨迹,指尖仿佛能感受到纸张背后,那份共同创作的热忱与温暖,那份姐妹同心的默契。她的眼眶微微发热,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羡慕。

她终是忍不住,低低地叹了一声,那叹息轻得像一缕烟,却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有惋惜,有怅然,更有对某种生活的向往。“你四姑姑……”她顿了顿,声音轻柔得几乎听不见,“她是真的,把女儿们教得很好啊。”

这话像是在对芙姐儿说,又像是在对着烛火,对着自己沉寂已久的心事低语。

曾几何时,她柳氏,也曾是这样满怀诗情、对爱情与未来有着无限美好幻想的少女。她出身书香门第,自幼饱读诗书,才情不输男儿,外老太爷常说她“胸中自有丘壑”。她看着稿子上那句“生不能同衾,死亦要同穴”,看着那“化蝶双飞,不离不弃”的结局构想,尘封的记忆如同被撬开了一道缝隙,汹涌而出。

她也曾在闺中,对着一轮明月,幻想过一位才情相契、志趣相投的良人,幻想过一段不被门第、世俗所束缚的,纯粹的、平等的感情。那种隐秘的欢喜,那种对至情至性的向往,就如同故事里的祝英台,热烈而真挚。

那个曾经心怀锦绣、也曾“喜”这般至情至性故事的少女,是谁呢?

是如今这个在盛家谨小慎微、操持庶务、渐渐磨平了所有棱角的柳氏吗?

柳氏恍惚了一下,眼前闪过丈夫长枫那张对科考毫无兴致、只知流连风月却毫无担当的脸,闪过自己嫁入盛家后,为了站稳脚跟,为了儿女的前程,收敛锋芒、低眉顺眼的日夜,闪过那些被柴米油盐、人情世故渐渐磨灭的才情与幻想。

巨大的落差让她心口一阵刺痛,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酸楚与苦涩瞬间蔓延开来。

她猛地合上书稿,力道之大,让纸张发出轻微的“哗啦”声,仿佛被烫到一般。她迅速将书稿整理好,塞回女儿手中,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甚至有些语无伦次:“收、收好吧,真是……胡闹的故事,小孩子家家的,写这些情情爱爱的,不成体统。”

她几乎是仓皇地站起身,不敢再看女儿眼中那抹探究的神色,也不敢再面对书稿中那片她早已失去的天地。匆匆交代了一句“夜深了,早些歇息,莫要熬夜”,便逃也似的转身,快步离开了芙姐儿的房间,连房门都忘了关严。

回到自己冰冷寂静的正房,柳氏反手掩上门,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下来。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天边的残月被乌云遮蔽,连一丝光都透不进来。良久,一滴滚烫的泪,终于挣脱眼眶的束缚,无声地滑落下来,砸在冰冷的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墨兰女儿们书写至情至性的故事,教她们勇敢追求心中所想,哪怕那梦想在世俗眼中离经叛道。

而她柳氏,曾经也拥有过那样的梦想,那样的才情,却在现实的磋磨中,一步步妥协,一点点退让,最终活成了故事里,那个最先向命运低头、最早被磨灭光彩、连名字都无人记得的……背景板。

这一夜,那叠由不同笔迹写就的《梁祝》书稿,像一根细细的刺,深深扎进了柳氏沉寂已久的心底,让她不得不直面自己那早已干涸的才华,和那从未真正绽放,便已悄然凋零的,关于“喜”与爱情的幻想。夜风吹过窗棂,带来一丝凉意,也吹起了她心中无尽的怅惘,漫漫长夜,注定无眠。

夜深了,盛府的万籁俱寂,只剩下芙姐儿房里的烛火还亮着,跳跃的光晕透过窗纱,在寂静的庭院里投下一抹温暖的剪影。

书案上,摊着庄姐儿分配下来的《梁祝》第七章草稿,旁边已经堆了好几团写废的宣纸,像一座座小小的雪丘。庄姐儿提议的“一人一章,定期聚会讨论”的方法,确实让书稿进度快了不少,可真正轮到自己落笔,芙姐儿才深感力不从心。尤其是写到梁山伯与祝英台同窗三载,情愫暗生却未曾点破的段落,需要用诗句点缀抒情,她反复斟酌,笔尖在纸上悬了又悬,却总觉得词句干涩,意境不足,怎么也润色不出那份欲说还休、缠绵悱恻的感觉。

“山伯兄……你怎知我……我……”她咬着笔杆,眉头拧成了一个小疙瘩,喃喃自语,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怎么也想不出合适的句子来承接这份少女心事。又是一张纸被写满涂改的痕迹,芙姐儿烦躁地将其揉成一团,“咚”地一声扔在地上,小脸上写满了沮丧,眼眶也微微泛红。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推开,带着一丝夜风的凉意。长枫披着一件月白色的外衫,似乎是刚从外面赴宴回来,身上带着一身淡淡的酒气,脚步有些虚浮,眼神却还算清明。他路过女儿房外,见里面还亮着灯,便踱步走了进来。

“这么晚了,还在用功?”长枫的声音带着些许酒后的慵懒,却没有平日的浮躁。

芙姐儿吓了一跳,像是做错事被抓包的孩子,连忙起身,手忙脚乱地想将满地的废纸踢到桌下藏起来:“爹……您回来了。我、我这就睡,马上就收拾好。”

长枫却摆了摆手,目光越过女儿慌乱的动作,落在了书案上那摊开的稿子和她紧蹙的眉头上。他缓步走近,弯腰随手捡起地上一团废纸,慢悠悠地展开。纸上正是芙姐儿反复修改却总不满意的那几句诗,字迹稚嫩,涂改痕迹重重叠叠,透着一股挣扎的认真。

“哦?是在写诗?”长枫挑了挑眉,脸上露出了芙姐儿从未见过的、属于他本行当的兴致。他科考屡屡失利,于经世致用之学上毫无建树,在盛家兄弟中,始终不如长柏那般受重视,可若论风花雪月、诗词歌赋,那几乎是他浸淫了半生的领域,也是他为数不多能引以为傲的东西。

他看着女儿那稚嫩而挣扎的诗句,嘴角勾起一抹浅笑,伸手轻轻摸了摸芙姐儿的头,语气是难得的温和,没有了往日的敷衍:“这点小事,也值得你愁成这样?”

说罢,他竟直接拿起芙姐儿搁在砚台上的笔,蘸了蘸浓黑的墨,就着那废稿的背面,略一沉吟,便笔走龙蛇地写了起来。他的手腕转动灵活,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一行行潇洒飘逸的字迹便流淌而出。

芙姐儿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凑过去看。只见父亲笔下写着:“同窗三载不知春,只道相逢是故人。心有灵犀无需语,眉尖一点暗含颦。” 诗句婉约清丽,情意绵绵,恰好将祝英台那份藏在心底、欲说还休的少女情愫刻画得入木三分。他并未就此停下,又在旁边批注了几句,点明了“以友喻情”的含蓄手法,还标注了用典的出处和营造意境的技巧,字迹工整,条理清晰。

“爹……您……”芙姐儿看得目瞪口呆,眼睛越睁越大,满是难以置信。她从不知道,自己这个平日里看似碌碌无为、只知流连风月、吃喝玩乐的父亲,竟有这般出众的文采!那些诗句,那些批注,比她读过的许多闺阁诗集都要灵动贴切。

长枫放下笔,看着自己的“作品”,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彩,随即又化为淡淡的感慨,他轻叹一声:“你爹我啊,这辈子科考无望,治国无才,也就剩下这点无用之用了。” 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嘲,却也有一份难得的坦诚,没有了往日的故作潇洒。

他将改好的纸轻轻推到芙姐儿面前,指尖还残留着墨香:“看看,这样可还使得?写这些儿女情长的东西,讲究的是个‘情真’与‘词巧’,要顺着心意来,光靠死抠字眼是不行的。心里有了那份情愫,笔下的文字自然就活了。”

芙姐儿双手捧着那张纸,指尖微微颤抖,看着上面父亲潇洒的字迹和灵动的诗句,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茅塞顿开的惊喜,有得到指点的感激,更有一种对父亲重新认识的震撼。原来,父亲并非她想象中那般一无是处,他只是怀才不遇,将自己的才华藏在了风花雪月的表象之下。

“使得!太使得了!谢谢爹!”她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哽咽,眼眶红红的,却亮得惊人。

长枫看着女儿发亮的眼睛,看着她脸上毫不掩饰的崇拜与喜悦,心中那份因不得志而常年积郁的块垒,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认可驱散了些许,变得通透起来。他笑了笑,又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样子,摆了摆手:“行了,不过是随手写写,不值得这么激动。早点歇着吧,别熬坏了身子。也别学你爹,净弄这些没用的,还是要多学些实在的东西。”

他转身离开,脚步比来时沉稳了些,背影在摇曳的烛光下拉得长长,少了几分往日的颓唐,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舒展。

芙姐儿却紧紧攥着那张纸,仿佛攥住了一把通往新世界的钥匙。她低头看着纸上的诗句,又抬头望向父亲离去的方向,心中百感交集。她第一次意识到,父亲的“无用之用”,在她渴望探索的文学世界里,或许是她从未想过的、最好的老师。

这一夜,废稿满地的书房里,没有长篇大论的教诲,没有郑重其事的承诺,却悄然完成了一次父女之间迟来的理解与才华的传承。烛火依旧跳跃,映照着少女脸上重新燃起的斗志,也映照着一段被忽略许久的父女情深。

夜色沉沉,盛家东小院的正房里,只点着一盏昏黄的烛灯,摇曳的光影将墙壁上的字画映得忽明忽暗。柳氏正背对着房门,匆忙地用锦帕按压着眼角,湿热的触感还未散去,鼻尖的酸楚依旧萦绕。她听到熟悉的脚步声踏进门来,下意识地迅速收敛情绪,转过身时,脸上已努力撑起平日那般温顺无波的模样,只是眼底的红痕还未完全褪去。

“官人回来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鼻音,轻得像一缕烟。

长枫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径直走向榻边歪着歇息,也没有抱怨宴上的应酬或是酒意的上头。他脚步沉稳地走到柳氏面前,借着昏暗的烛火,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脸上,细细打量着。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慵懒或颓唐的眉头,此刻慢慢皱起,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肯定,没有一丝疑问:“你哭了。”

柳氏心头猛地一慌,指尖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强挤出一抹浅笑,试图掩饰:“没有的事,许是方才开窗透气,被风迷了眼睛,揉得有些红罢了。”

“我从来没见你哭过。”长枫打断了她的辩解,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迟来的审视与愧疚,“倒是我,这些年,科考失意、醉酒颓唐、怨天尤人,在你面前不知失态过多少回。你总是那样……默默地听着,忍着,从来没在我面前掉过一滴泪。”

他的话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柳氏强装的平静。她被他看得无所遁形,那些积压在心底的委屈、怅惘与不甘,仿佛都要被这目光逼出来,只得慌忙别开脸,避开他的注视。

长枫却不肯放过,追问的语气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你可知芙儿那丫头,深更半夜不睡,在房里写些什么?”

柳氏心中一紧,生怕丈夫责怪女儿不务正业、沉迷闺阁闲书,忙不迭地解释:“不过是小女孩家一时兴起,写写画画的玩闹罢了,当不得真的。官人莫要放在心上,更莫要责怪她年纪小不懂事。”

“玩闹?”长枫低低地哼了一声,语气里却不见半分恼怒,反而透着一种令人心惊的清醒,“你还要瞒我?是那个……化蝶的故事,对不对?”

柳氏猛地抬头,惊愕地看着他,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他怎么会知道?他向来对这些女儿家的笔墨之事毫无兴趣,甚至避之不及,今日怎会如此清楚?

长枫看着她终于不再掩饰的震惊,缓缓转过身,走向靠墙的书案。那里堆着一摞他平日里懒得翻动的经史子集,封面上早已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他的手在那本《四书集注》的封面上轻轻摩挲了片刻,指尖拂过灰尘,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然后,在柳氏困惑的目光中,他猛地将那本厚重的典籍拿起,紧紧攥在手里,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青筋隐隐凸起。

他再次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柳氏,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颓唐和迷茫,没有了风花雪月的闲散,只剩下一个父亲被逼到绝境后,破釜沉舟般的决心与孤勇:“我虽是个不成器的父亲,半生蹉跎,一事无成,却也不是瞎子,更不是傻子!”

他的声音压抑着汹涌的情绪,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沉甸甸的分量:“这故事写的是什么?是反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追求自由相恋,男女之情!文笔越好,越动人,流传越广,就越是一把悬在芙儿头顶的利剑!你想过没有?若是被有心人拿去攻讦,说盛家女儿不守闺训,写这等淫词艳曲、离经叛道之作,芙儿的前程还要不要?她的命还要不要?!我们这一房本就不起眼,在京中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柳氏被他这番话震得脸色瞬间惨白,血色尽褪。她之前只沉浸在故事的才情与共鸣里,只感慨着自身的境遇,却从未想过这一层——京城本就是是非之地,人多口杂,嫡庶之争、家族倾轧从未停歇,她们这庶子一房本就根基薄弱,若是真被人抓住这个把柄,芙儿的一生便毁了!后怕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她,让她浑身冰凉,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我……我没想那么深……”她喃喃道,声音颤抖,眼中满是慌乱与悔意。

“你没想,但我不能不想!”长枫将手中的《四书》攥得更紧,仿佛那不是一本典籍,而是他唯一的武器和希望,“我是她爹!是她在这世上最该依靠的人!以前……是我糊涂,是我混账,总觉得这世道不公,争不过也不想争,便破罐子破摔,躺着度日,浑浑噩噩地混了这么多年,从未为你们娘俩撑起一片天。”

他深吸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着,眼中爆发出柳氏从未见过的光芒,那是一种被逼入绝境后,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孤勇:“可现在,我不能让我的芙儿,因为一个故事,就毁了将来!京城这地方,规矩大如天,眼睛多如麻,我们这样的人家,一步也错不得!半点行差踏错,就可能万劫不复!”

他举起手中的《四书》,高高举过头顶,一字一顿,如同立誓,声音坚定得不容置疑:“我要去考功名!我要重新捡起这些被我丢弃的东西!哪怕拼尽全力,也只能考个同进士出身;哪怕只能被外放到穷山恶水之地,远离京城的繁华!只要能离开这是非窝,天高皇帝远,我就能护住她!在那里,我是官,她是官家小姐,写些什么,做些什么,总比在这京城容易遮掩,也……自由些!”

柳氏呆呆地看着丈夫,看着他手中那本象征着他半生失败与逃避的典籍,此刻竟成了他身为父亲想要奋起的战旗。看着他眼中从未有过的坚定与决绝,看着他因激动而涨红的脸庞,泪水再次模糊了她的视线。但这一次,不再是自怜与悲伤,而是难以置信的震动,是久旱逢甘霖般的慰藉,还有一丝微弱却真实燃起的希望。

她从未想过,有生之年,竟能从丈夫口中听到这样的话。为了女儿,这个被所有人视为废物的男人,终于要站起来了。

“官人……”她哽咽着,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能任由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

长枫看着她流泪的样子,神色复杂,有愧疚,有心疼,还有一丝笨拙的无措。最终,他只是疲惫却坚定地摆了摆手,声音沙哑却有力:“别哭了。以前……是我对不起你们娘俩。为了芙儿。”

夜色深沉,盛家东小院这间不起眼的正房里,烛火依旧摇曳。一个被所有人视为废物的男人,因为深沉的父爱,第一次真正挺直了脊梁,褪去了所有的颓唐与逃避。前路依旧布满荆棘,考功名的道路更是难如登天,但至少,他找到了必须前行的理由——护住他的女儿,撑起他的家。

柳氏站在原地,看着丈夫握着典籍的背影,泪水模糊了视线,心中却像是被点燃了一簇火苗,温暖而坚定。或许,她们的日子,真的会不一样了。

盛家书房内,烛火通明,映得四壁书架上的经史子集愈发幽深。盛纮放下手中由学政递来的今科秋闱预备学子名单文书,指尖划过纸面,目光却越过案几,复杂地落在下首垂手侍立的长枫身上。

这几个月,长枫的变化着实惊人。不再是那个流连酒肆花丛、衣袍熏着浓艳香气的浪荡子,如今的他,衣襟间只剩淡淡的墨香与书卷气。虽已过而立之年才重拾书本,常常显得力不从心,眼底总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但那股沉下心来钻研的劲儿,是盛纮多年未在这个儿子身上见过的——不再有往日的浮躁,只剩一股子闷头往前冲的执拗。

“听闻你近日闭门苦读,连家宴都推了几次。”盛纮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依旧带着他惯有的审视与威严,“可是……又听了哪位清客幕僚的劝,一时兴起,起了搏功名的心思?”他下意识地以为,长枫不过是三分钟热度,或是被人怂恿着跟风,毕竟这儿子过往的“心血来潮”,早已让他失望透顶。

长枫抬起头,脸上没有了往日被质问时的闪烁其词,目光坦然,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执拗。他沉默片刻,没有回避父亲探究的视线,反而直直迎了上去,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字字落地有声:“回父亲,儿子此次,并非为了虚名,也非受人蛊惑。”

他顿了顿,像是在给自己增添无穷的勇气,语气愈发坚定,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儿子……是为了芙姐儿。”

“芙姐儿?”盛纮微微愕然,眉峰蹙起,显然没料到他会给出这样的答案。一个素来只知顾着自己享乐的人,竟会为了女儿而发奋?

“是。”长枫的脊梁不自觉地挺直了些,仿佛这句话给了他莫大的支撑,“儿子无能,半生蹉跎,未能给她嫡女般的尊荣与庇护,至少……不能成为她的拖累,更不能让她将来因我这个无用的父亲,在人前抬不起头。儿子想搏个功名,哪怕拼尽全力,也只能考个同进士出身;哪怕只能被外放到穷山恶水之地,也能为她撑起一片安生立命的天,让她……将来议亲时,腰杆也能硬气几分。”

他的话朴实无华,甚至有些笨拙,没有丝毫修饰,却字字句句像重锤般砸在盛纮心上。

为了女儿……

盛纮看着眼前这个曾经让他失望透顶的儿子,看着他眼中那份属于父亲的、不容置疑的决心与担当,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这场景,这心境,何其熟悉。

许多年前,另一个他曾经寄予厚望、后来又因行事偏激而让他恼怒失望的女儿——墨兰,不也曾为了在姐妹中出头,为了挣脱命运、嫁得更高更好,在他面前拼命表现吗?那时的她,穿着浅碧色衣裙,在这书房里为他磨墨铺纸,仰着酷似林噙霜的杏眼,满心期待地等他点评诗文,那双眼睛里,也曾燃烧着不甘人后、渴望认可的光芒。

那时,他是如何看待墨兰的努力的?起初是欣慰,是期许,甚至曾暗暗为这个女儿的争气而感到骄傲。即便后来她用错了方法,私会外男,伤了盛家颜面,让他彻底寒心,但最初那份为了前程奋力拼搏的劲儿,那份想要为自己争一个未来的执念……

盛纮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揪了一下,一阵尖锐的愧疚与复杂的怜惜,猝不及防地涌上心头。

他恍然意识到,长枫此刻的奋发图强,这份为了女儿前程不顾一切、哪怕从头再来的决心,竟像极了当年那个在他面前努力表现、渴望挣脱庶出命运的四丫头——墨兰。

那个他曾经爱过的、才华横溢的女儿。

那个最终与他父女离心、渐行渐远的女儿。

盛纮久久没有说话,书房里只剩下烛火噼啪的轻响,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冰冷的地面上。他再看向长枫时,目光里的审视渐渐淡去,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对儿子转变的感慨,有对过往岁月的追忆,甚至还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补偿心理。

当年,他没能好好引导墨兰,让她走上正途;如今,面对同样为子女拼搏的长枫,他竟生出了一丝不忍,一份想要弥补的念头。

“嗯……”良久,盛纮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少了几分往日的威严,多了几分沉淀后的温和,“为了子女计深远,是为人父母者的本分。你……既有此心,便好生用功吧。若有疑难之处,可随时来问我。”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挥了挥手,示意长枫可以退下了。

长枫躬身行礼,心中虽有几分疑惑,却也感受到了父亲今日态度的不同——不再是全然的怀疑与否定,反而多了几分默许与纵容。他隐约觉得,父亲今日的转变,似乎并非全然是对他用功的赞许,还掺杂了些别的什么,却也不敢深究,转身轻手轻脚地退出了书房。

而书房内的盛纮,独自坐在太师椅上,望着跳跃的烛火,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个穿着浅碧色衣裙、在书房里为他磨墨、仰着小脸等他点评诗文的少女墨兰。那时的她,眼神清澈,满是对父亲的依赖与对未来的憧憬。

他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失望,有愧疚,还有那份从未真正放下的、遥远的父爱。

墨兰……

若你当年,走的亦是此等堂堂正正、为自身与子女拼搏的正途,而非投机取巧、急功近利,你我父女,何至于落到今日这般生疏离心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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