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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关将近,京城笼罩在一派辞旧迎新的暖意中。永昌侯府虽因梁晗失踪之事仍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但世家大族的体面不能失,表面的年节气象依旧打理得周全。墨兰得了海氏的帖子,知晓王氏暂回盛府打理年事,远嫁的如兰也随夫婿文炎敬回京述职,海氏便做东,邀了在京的盛家女眷齐聚一堂,叙叙姐妹情谊。

墨兰坐上马车前往盛府时,指尖轻轻摩挲着袖口绣着缠枝莲的暗纹——这是她自己丝坊织出的锦缎,色泽温润,纹样雅致,比从前在盛府时巴巴求来的料子更合心意。如今的她,心境早已不复往日模样。少了那份急于在姐妹间争强好胜的焦灼,也没了小心翼翼讨好长辈、算计得失的紧绷,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源自自身底气的从容。她不再需要依附任何人的宠爱或地位来证明自己。

马车停在盛府门前,熟悉的朱红大门,门前的石狮子依旧威严。墨兰款步下车,丫鬟搀扶着她往里走,一路穿过抄手游廊,往日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却已激不起太多波澜。她先去给盛老太太请安,暖阁里炭火正旺,老太太斜倚在榻上,精神矍铄。见墨兰进来,老太太抬眼打量,只见她身着一袭月白暗绣兰草的锦裙,头上仅插着一支羊脂玉簪,妆容清雅,气色却比从前那副掐尖要强、愁眉不展的模样顺眼多了——眼神清亮,神态平和,少了几分刻意的柔弱,多了几分历经世事的沉静。

“来了就好。”老太太难得地笑着朝她招手,拉着她的手说了几句话,问了问孩子的近况,又叮嘱她冬日里注意保暖,末了让丫鬟取来几个沉甸甸的压岁金锞子,“给孩子们带回去,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墨兰恭敬地谢了恩,接过金锞子递与身后丫鬟收好,态度谦和却不卑微。

辞别老太太,转到花厅方向,还未踏入门槛,就先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压抑又激动的哭声。墨兰脚步微顿,心中了然——定是如兰回京,母女姐妹久别重逢,王氏触景生情,才有了这般动静。她心中并无多少波澜,既没有上前凑趣的热络,也没有冷眼旁观的疏离,正想着是否要在廊下稍候,等里面情绪平复些再进去,却听得身后一个温文尔雅、略显低沉的声音响起:

“三姐姐安好。”

墨兰回头,只见文炎敬一身青色常服,衣料考究,衬得他身形挺拔。他保养得宜,面容干净,只是眼角眉梢已染上细微的纹路,那份沉淀下来的气度,终究不是真正年轻男子可比。墨兰看着他那张与盛紘站在一起几乎能以“同辈”相称的脸,再下意识瞥了一眼厅内哭得梨花带雨、眉眼间依旧带着几分娇憨的如兰,内心瞬间涌上一股极其复杂的无语感。

如兰啊如兰,你当年到底是怎么看上的?

墨兰几乎要扶额轻叹。年轻时只觉得文炎敬才华横溢、品性端正,是个值得托付的良人,可如今人到中年(相对而言),这十五六岁的年龄差便如同沟壑般分明。文炎敬的沉稳持重,在如今的墨兰看来,更像是岁月打磨后的沧桑,而非少年意气的成熟。她甚至能想象出,若文炎敬与盛紘、袁文绍站在一起谈笑风生,那画面恐怕会十分荒谬——不知情的,怕是要以为是同辈好友相聚,哪里看得出是翁婿?

果然,顺着廊下望去,不远处的庭院里,盛紘正与袁文绍站在一处说话。盛紘虽为长辈,但文炎敬年纪与他相仿,袁文绍本就是稳重持重的中年将领模样,再加上没回来的顾廷烨,顾廷烨更是气势不凡,眉宇间带着久经沙场与朝堂的锐利,这四人站在一处,无论气度、谈吐,竟真有种旗鼓相当的“同龄人”聚会之感,唯独盛紘须发间多了些灰白,默默彰显着辈分的不同。

墨兰忽然觉得有些荒谬,又有些唏嘘。当年她们姐妹在闺中,为着一点衣裳首饰、父亲的几分宠爱、乃至未来的婚事,明争暗斗,绞尽脑汁。华兰想着嫁入高门,稳固盛家地位;她自己一门心思想着攀附权贵,摆脱庶女的命运;如兰执拗地追求“一生一世一双人”;明兰则始终低调隐忍,默默积蓄力量。如今时过境迁,华兰在忠勤伯府管家理事,稳稳当当,是人人称道的贤妻良母;如兰远嫁他乡,虽与丈夫年龄差距悬殊,但夫妻和睦,日子过得平顺;明兰更是一跃成为宁远侯府主母,地位尊崇,连顾廷烨都对她敬重有加。而她自己,也曾跌入谷底,被丈夫冷落,被婆母刁难,险些在侯府的深宅里消磨殆尽,如今却靠着女儿和自己的双手,另辟蹊径,挣出了一份不一样的安稳。

往日的那些争竞、算计、不甘,那些深夜里的辗转反侧、暗自垂泪,在这一刻忽然就显得有些遥远和可笑了。每个人似乎都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却又在各自的轨道上稳稳运行着,谁也说不上谁的人生更圆满,只能说各有各的滋味。

她定了定神,收回思绪,对文炎敬回了个平礼:“文妹夫客气了。” 语气平和,不卑不亢,既无往日面对如兰婚事时的酸意,也无刻意讨好的热络,只是恰到好处的疏远与尊重。

廊下的风带着冬末的凉意,墨兰立了半晌,心里因文炎敬等人而起的腻烦渐渐散去,却被这短暂的独处勾起了更深层的思绪——那是关于她的生母,林噙霜的。

自梁晗失踪事件后,她心态剧变,与过去的自己切割,一门心思经营丝坊、教养女儿,努力在永昌侯府的困境中为自己挣得一席之地。可心底对生母的复杂情感,始终像一根细刺,藏在最深处。尤其今日见到王氏风风光光回府主持年节,被儿女簇拥、被众人奉承,那份尊荣与体面,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林噙霜的凄凉。

她不是要替林噙霜翻案。生母当年谋害主母、挑唆家宅、算计婚嫁的种种行径,桩桩件件都触怒了礼法与家规,她深知其罪不容赦。可时过境迁,这么多年过去了,盛家早已安稳兴旺,兄长们身居高位,姐妹们各有归宿,难道……就没有一丝可能,让生母从那偏僻荒凉的庄子上回来?哪怕只是见上一面,或是在府中最僻静的角落安度余生,也好过在那孤岛上日夜煎熬。

墨兰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激荡,整理了一下衣襟,重新朝着宴席方向走去。刚走到回廊拐角,就见盛紘立在僻静处,神色复杂地望着她。想来是方才席间的争执传到了他耳中,又或是觉得她离席太久不妥,特意寻了出来。

“墨儿。”盛紘的语气带着为人父的威严,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疏远,“你如今是永昌侯府的媳妇,行事说话更该稳重敦厚。方才席间对文妹夫所言,虽有缘由,终究太过尖刻,失了姐妹情分,也落人口实。”

墨兰垂首听训,指尖悄悄攥紧了帕子。她早已不对这位父亲的“公正”抱有多少期望,他的关切,永远排在家族体面、规矩礼法之后。待盛紘说完,她缓缓抬起眼,目光直视着他,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执拗:“父亲教训的是,女儿知错了,日后定会谨言慎行。”

她先认了错,让盛紘的神色缓和了些许,随即话锋一转,语气里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哽咽:“只是……女儿今日见母亲(王氏)回府,一家团聚,其乐融融,便不由得想起我小娘。”

盛紘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眼底闪过一丝慌乱与忌讳。

墨兰没有停,继续说道:“小娘当年糊涂,犯了大错,受罚是应当的,女儿从未敢有半句怨言。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在庄子上日夜静思己过,吃了不少苦。如今家里诸事顺遂,父亲慈爱,兄长们出息,姐妹们也都安好……女儿斗胆,想求父亲一个恩典,能否让小娘回来?哪怕只是在她从前住过的暮春堂辟一间静室,让她在府中安度晚年,也好过在庄子上孤苦无依。毕竟……这么多年了。”

这是她作为女儿,能为生母做的最后一次努力。她试图用“时间”冲淡罪责,用“亲情”软化规则的铁壁,语气里的期盼与委屈,真切得连自己都动容了。

盛紘闻言,脸色变幻不定——有对林噙霜的一丝旧情,有被女儿勾起的尴尬,更多的却是深深的忌讳与不耐。林噙霜是他人生的一个“污点”,是他治家不严的佐证。王氏能回来,是因为她是明媒正娶的正室,是嫡子嫡女的母亲,是盛家的脸面。可林噙霜呢?一个因罪被遣送的妾室!让她回来,王氏第一个不答应,盛家的规矩体统更不允许!

他正想开口严厉驳回,一个沉稳冷硬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像一块寒冰,瞬间浇灭了空气中仅存的一丝温情:“四妹妹此言差矣。”

墨兰浑身一僵,不用回头也知道是盛长柏。他不知何时也跟了出来,显然将她的请求听了个正着。

盛长柏走到盛紘身侧,身形挺拔如松,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有一派冰冷的公正与不容置疑。他先对盛紘行了一礼,随即转向墨兰,目光如炬,仿佛能洞穿她所有的心思:“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林姨娘当年所犯之事,四妹妹心知肚明——谋害主母(未遂却心存歹念),挑唆庶女争宠,搅得家宅不宁,险些败坏盛家名声。按家规,此类行径当休弃发卖,永不得入府。父亲念及旧情,顾全盛家颜面,只将她送往庄子‘静养思过’,已是格外开恩。”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冰冷,字字千钧:“‘静养思过’,非是‘荣养’。此罚一日未撤,她便一日是戴罪之身。如今家中和睦,正是上下谨守本分、不忘前车之鉴之时。岂能因时过境迁,便轻言赦免?此举若成,让遵守规矩、勤勤恳恳的人寒心,让有过者心存侥幸,日后府中众人皆可恃宠而骄,犯错后只待时日久了便可一笔勾销,盛家的家法何存?规矩何用?如此,盛家何以立世,何以治家?”

盛长柏的话,条理清晰,逻辑严密,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墨兰那点基于“亲情”和“时间”的请求,彻底驳斥得体无完肤。他站在了“家法规矩”的绝对制高点上,将林噙霜的回归,定义成对家族根本秩序的破坏与挑衅。

墨兰张了张嘴,想反驳——想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想说“这么多年的惩罚已然足够”,想说“规矩之外,总该有人情”。可在盛长柏那冰冷、坚硬、无懈可击的“道理”面前,她所有的话都显得苍白无力。她可以在生意场上与人周旋,可以怼得文炎敬哑口无言,可在盛长柏这套维护家族正统和绝对规则的逻辑面前,她作为“女儿”和“曾经的受益者”,根本找不到任何立足点。

她看向盛紘,只见父亲在长子的凛然正气面前,早已收起了方才那点微弱的动摇,微微颔首,显然完全认同长柏的说法。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悲凉涌上墨兰心头。她知道,她输了。不是输在口才,也不是输在情理,而是输在了这不可撼动的、以“规矩”和“大局”为名的铁壁之下。在家族的秩序与体面面前,个人的亲情与委屈,渺小得如同尘埃。

她最终只能深深地低下头,掩去眼中所有的情绪——有失望,有不甘,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悲凉。她哑声道:“兄长……教训的是。是妹妹思虑不周,妄言了。”

盛长柏见她服软,语气稍缓,但依旧严肃:“四妹妹明白就好。你如今是梁家妇,当以夫家为重,管好自己的家事,教养好子女,莫要总惦念这些陈年旧事,徒增烦恼,也惹父亲母亲不快。”

“是。”墨兰应道,声音干涩得几乎听不清。

这时,花厅的门帘被掀开,海氏笑着迎了出来,拉住她的手就往里面走:“四妹妹可来了,就等你了。母亲和妹妹们正念叨你呢,说你如今营生做得好,怕是没空想起我们这些家人了。”

墨兰顺着她的力道步入花厅,屋内的哭声早已停歇。王氏坐在主位上,眼眶微红,正拿着帕子轻轻按压眼角;如兰和华兰坐在一旁,也已拭干了眼泪,见她进来,都抬眸望了过来。众人的目光汇聚在她身上,复杂难辨——有打量,想看看她经历波折后的模样;有好奇,想知晓她的丝坊究竟做得如何;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羡慕她虽身陷囹圄,却能凭借自己的力量走出困境,活得这般从容体面。

墨兰坦然受之,对着王氏行了一礼:“母亲安好。” 又转向华兰和如兰,微微颔首:“大姐姐,五妹妹。” 态度温和,却不刻意亲近,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王氏看着她,神色复杂,终究还是点了点头:“来了就好,坐吧。” 语气里少了从前的挑剔,多了几分客气的疏离。

墨兰在海氏身旁的空位上坐下,丫鬟奉上热茶,茶香袅袅升起。她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心中一片宁静。

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落在她平静的脸上,温暖而明亮。墨兰微微抬眸,望着窗外庭院里初绽的红梅,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花厅内,母女姐妹重逢的温情还萦绕在空气中,王氏眼角的泪痕未干,如兰还在叽叽喳喳地说着外放时的趣闻,忽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感,瞬间让喧闹的花厅安静了几分。

是盛长柏。

他先走到王氏面前,规规矩矩行了一礼,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几分告诫的意味:“母亲,年节下,儿孙媳妇们回来团聚是天大的喜事,您该安心享这天伦之乐,多些宽和,少些摆婆婆谱的心思。家和万事兴,莫要因些微末小事便挑剔苛责,失了体统,也伤了家人和气。”

这话听得王氏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她素来有些护短和爱摆架子,尤其对海氏这位能干的长媳,有时难免会端起婆婆的款儿。可面对这个最有出息、也最有威严的儿子,她半句反驳也不敢有,只能含糊地应了声:“知道了,为娘省得。”

长柏点点头,目光转而落在华兰和如兰身上,语气依旧严肃:“大姐姐,五妹妹,你们既已出嫁,便是别人家的主母,当以夫家为重。母亲这里,你们闲暇时多回来劝慰陪伴,让她宽心享福便好,莫要总惦记着过往的些许不快,或是撺掇母亲生出些不合时宜的念头。尤其是孝敬婆母、和睦妯娌、打理好自家后院,乃是妇德根本,万不可懈怠半分。”

他这话意有所指,既是提醒姐妹俩恪守妇道,也是暗劝她们别总想着帮王氏去跟盛老太太或是其他房头较劲,安心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是正理。华兰早已习惯了弟弟的严厉说教,恭敬地低下头:“弟弟教诲的是,姐姐记在心里了。”如兰则扁了扁嘴,似乎想辩解几句,可对上长柏那双严肃得不容置喙的眼睛,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小声应道:“是,兄长。”

最后,长柏的目光落在了墨兰身上。那目光里带着几分审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赞同,仿佛早已听闻了她在外经营产业的事,心中颇有微词。他沉吟了片刻,似乎在斟酌措辞,最终缓缓开口道:“四妹妹,听闻你如今在外头经营些产业?”

墨兰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不闪不避,神色平静:“是,兄长。不过是些梁家的田庄铺面,妹妹想着亲自打理,能让产出丰盈些,也好贴补家用。”

“胡闹!”长柏眉头皱得更紧,语气也重了几分,“女子以贞静为要,相夫教子、打理中馈才是正理。外头的世界鱼龙混杂,你一个侯府夫人,抛头露面与商贾工匠之流打交道,终究有失体统,也非长久之计。你如今既是永昌侯府的媳妇,更该谨言慎行,维护夫家清誉,莫要因些许小利便失了大节。”

这番话,是典型的长柏式“为你好”的说教,字里行间满是士大夫阶层对“妇道”的刻板认知,以及对商业的天然轻视——在他看来,女子就该安于内宅,经商逐利乃是男子之事,女子插手便是“不守本分”。

若是从前的墨兰,听闻这话定会暗自不服,觉得长柏偏心(毕竟明兰也掌着侯府的中馈与产业),或是委屈地辩白自己的难处,急于求得他人的理解与肯定。可如今的墨兰,早已不是那个需要依附他人认可才能找到价值的小姑娘了。

她既未唯唯诺诺地应下“是”,也未激动地反驳,反而唇角微勾,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浅笑,那笑容里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困惑,又仿佛是真心实意地向兄长求教,语气慢条斯理,却字字清晰:“兄长教训的是,女子贞静,确是美德,妹妹不敢忘。只是妹妹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兄长。”

她顿了顿,目光清亮,不卑不亢地继续说道:“《礼记》有云,‘妇人先嫁三月,教以妇德、妇言、妇容、妇功。’这‘妇功’二字,妹妹记得,既包括纺绩织纴、操持家务,也包括管理田产、辅助夫君打理家事。妹妹亲自打理嫁妆田铺,用心经营,使其产出丰盈,既未荒废‘妇功’,又能贴补家用,为夫君分忧,为子女积攒将来的生计,不知……何处失了‘体统’?”

话音刚落,她又转向王氏和华兰、如兰那边,语气愈发平缓,带着几分征询的意味:“况且,母亲与嬷嬷们也常教导,为人媳者,当以夫家为重,勤俭持家乃是本分。妹妹愚钝,想着节流固然重要,开源亦是勤俭之道。永昌侯府的清誉,妹妹时刻谨记在心,所行商事,皆循法度,只与正经商户合作,账目清明,分毫不差,想来……应不至辱没门风吧?”

她这一番话,引经据典,条理清晰,看似谦恭请教,实则绵里藏针。既巧妙地将长柏那套“抛头露面即失体统”的论调,化解在了“履行妇功”“勤俭持家”“为夫家分忧”的礼法框架内,又暗暗抬高了自己行为的正当性,堵得长柏难以再用“礼法”压人。

长柏显然没料到,从前那个只会掐尖要强、在道理上往往站不住脚的四妹妹,如今竟能如此言辞犀利地与自己周旋。他被墨兰这番不软不硬的“嚼文嚼字”顶得一滞,眉头皱得更紧——他自然知道墨兰所言有些强词夺理,士大夫眼中,女子委托下人管理产业与亲自抛头露面经商,终究是两回事。可一时之间,他竟也难以从经典中找到更直接有力的反驳,尤其墨兰还拉上了“为夫家分忧”的大旗,占尽了情理。

花厅内的气氛一时有些微妙。华兰和如兰都听得有些呆住了,眼神里满是惊讶——她们从未想过,墨兰如今竟有这般底气和口才,能把以“讲道理”着称的长兄怼得说不出话来。

王氏则眼神复杂地看着墨兰,这个她曾经并不十分看得上眼的庶女,如今言谈举止间那份从容不迫、不卑不亢的底气,竟让她都有些陌生。想起墨兰如今把自己的营生做得风生水起,再对比自己几个女儿,心中竟隐隐生出几分不是滋味的感觉——既有几分欣慰,又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长柏沉默了片刻,最终只是深深看了墨兰一眼,语气依旧严肃,却比刚才少了几分训斥,多了几分无奈的告诫:“你能有这份为夫家着想的心思,自是好的。但需知过犹不及,在外经营,分寸务必掌握好,莫要真的失了侯府夫人的体面。罢了,今日家人团聚,不说这些扫兴的话。”

他挥了挥手,算是结束了这场短暂的交锋。

墨兰微微欠身,态度依旧恭敬:“多谢兄长提点,妹妹记下了,定会谨守分寸。”

她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眉宇间那份从容自在,与旁边对华兰的唯唯诺诺、如兰的小心翼翼形成了鲜明对比。

宴席过半,酒过三巡,琉璃盏中的佳酿泛起琥珀色的光晕,席间的气氛也从最初的拘谨客气渐渐松快下来。酒意上涌,平日里藏着掖着的心思,也顺着话头悄悄露了端倪。

盛长栋端着酒杯,脸颊泛着酒后的红晕,眼神却带着几分难得的“底气”。他本就谨小慎微,一向依附嫡系生存,今日许是多喝了几杯,又受了兄长盛长柏方才训斥墨兰“抛头露面”的影响,加上自家妻子沈氏先前因王氏几句挑剔受了些委屈,他不敢直言嫡母,便借着酒意,将矛头对准了更“安全”的批判对象——前段日子公主让他续写的《女驸马》话本。

“要我说,如今有些话本戏文,真是乱了纲常!”他晃了晃杯中酒,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读书人特有的优越感与迂腐气,“什么女扮男装考状元,什么女子为官断案,简直荒谬绝伦!老祖宗传下的话再没错——‘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子就该安守本分,相夫教子,操持家务,读那些杂七杂八的书,生出些不切实际的妄念,才是祸家的根源!就像这《女驸马》,简直是教唆女子不安于室,真是该禁!”

这话一出,席间不少男性顿时来了兴致。喝得有些上头的文炎敬也跟着附和:“长栋说得在理!女子嘛,识几个字够记账就罢了,非要去想什么功名仕途,岂不是颠倒乾坤?”一时间,你一言我一语,批判声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男性主导话语权下,对女性越轨想象的集体讨伐,以及掩饰不住的道德优越感——仿佛只要打压了女子的“妄念”,就能稳固他们与生俱来的特权。

如兰听得气鼓鼓的,腮帮子鼓得像含了颗核桃。她虽也自幼受礼教熏陶,却私下里也偷偷读过《女驸马》的话本,只觉得冯素珍又勇敢又聪慧,实在令人敬佩。此刻听着满座的陈词滥调,她忍不住凑到华兰耳边,小声嘟囔:“哼,说得好听!我看他们是怕真出了冯素珍那样的女子,显不出他们这些男人的本事了!要是冯素珍在这儿,非得……非得狠狠打他们的嘴不可!” 她胆子再大,也不敢在满座长辈和兄长面前高声反驳,只能在私下里悄悄发泄怨气。

墨兰端着酒杯,指尖轻轻摩挲着杯壁,听着这满堂的荒谬言论,看着那些男人得意洋洋、互相附和的嘴脸,心中竟毫无波澜,甚至觉得有些可笑。她极淡地勾了勾嘴角,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愤怒,只有一种洞悉世情后的漠然与嘲讽。这些人,不过是躺在祖荫和性别优势上,重复着千百年来的陈腐调子,靠着打压女性来彰显自己的价值罢了,实在可怜又可鄙。

就在这时,参与这类口舌之争的文炎敬,却忽然开口了。他语气温和,仿佛只是随口提起一件家常趣事,脸上甚至还带着几分慈父的温和笑意:“说到婚事,前几日喜姐儿还同我说,她瞧着我门下一位姓李的门生不错。那门生虽然年纪比她大了十来岁,但为人稳重,学问扎实,最关键的是……懂得疼人,性子也好。这小女儿家,倒是比从前懂事了,知道挑个可靠的。”

他这话说得轻巧,席间众人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一阵心照不宣的、略带戏谑的哄笑。“文兄好福气!女儿孝顺,还懂得为自己打算!”“年纪大些好啊,稳重成熟,知道让着媳妇,喜姐儿有眼光!”“哈哈哈,可不是嘛,比起那些毛躁的小伙子,这样的才是真能过日子的!”

这笑声,与方才批判《女驸马》时那种“卫道士”般的严肃截然不同,充满了男性之间对于“老夫少妻”模式的暧昧认同与调侃。仿佛女子放弃对同龄知己的期盼,选择依附一位年长许多、能给予庇护的男性,就是一种值得嘉许的“懂事”和“福气”,全然无视了这选择背后可能存在的权力不对等,以及女性在婚嫁中的被动与无奈。

墨兰听着这刺耳的笑声,看着文炎敬那副自认开明的“慈父”模样,又瞥了一眼旁边因父亲当众提起自己婚事而羞红了脸、低头摆弄衣角的喜姐儿,再想起方才如兰那句“冯素珍在就好了”,只觉得一阵反胃涌上喉头。

方才还义正辞严地批判女子有才、有志向是“不安于室”,是“祸家之源”,转头就对女子选择依附年长男性、放弃自我追求的行为报以赞赏和哄笑。何其虚伪!何其讽刺!他们所真正惧怕的,从来不是女子“不安分”,而是女子不再甘心依附,不再将他们的认可当作人生的终极目标。

海氏心思敏锐,察觉到墨兰神色有异,见她面前的菜肴几乎没动过一筷子,便温声问道:“四妹妹,可是今日的菜不合口味?怎么不见你动筷子?”

墨兰放下酒杯,拿起帕子轻轻拭了拭嘴角,抬眼看向海氏,声音不大,却清晰得足以让临近桌的人听见。她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二嫂子费心了,菜肴都精致得很。只是不知怎的,忽然觉得有些饱了,许是……闻到一股子陈腐的‘老人味’,腻着了,实在吃不下去。”

她这话说得轻描淡写,既没指名道姓,也没疾言厉色,却像一把精准的匕首,瞬间刺破了席间虚伪的氛围。结合方才的情境——盛长栋迂腐不堪的“女子无才便是德”,文炎敬那带着陈旧婚嫁观念的“慈父趣谈”,以及满堂男性那种混合着父权、夫权优越感的笑声——这“老人味”指的是什么,在场稍微灵醒些的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席间的笑声和议论声,像是被人突然掐住了脖子,骤然一滞。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

盛长栋脸上的红晕瞬间变成了酱紫色,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又一时语塞,只能瞪着墨兰,胸口剧烈起伏。袁文绍脸上的笑容也微微僵硬,眼神闪烁了一下,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却没尝出任何滋味。连一直圆融处事的海氏,也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能尴尬地笑了笑。

文炎敬原本只是笑容微僵,被这三个字刺得心头火起——他最忌讳旁人提及自己与如兰的年龄差距,如今被墨兰当众点破,面子上早已挂不住,却碍于场合与内宅妇人争执有失身份,只能强压着怒火。可没等他缓过劲,墨兰竟缓缓转过身来,脸上带着一抹仿佛真心关切、眼底却藏着锐利锋芒的笑容,矛头直戳他最在意的痛处。

“文妹夫这是生的哪门子气?”墨兰语气故作诧异,眼神却清亮透彻,像能看透人心底的忌讳,“姐姐我不过是说些实在话罢了。你看,父亲(盛紘)眼看着就要过六十大寿了,鬓边都添了好些白发,这是福寿绵长的征兆,可是天大的喜事,咱们做儿女的,自然要早早开始思量如何庆贺,才显得孝心周全。”

她话锋一转,目光温和地落在如兰身上,仿佛在耐心传授持家经验:“五妹妹,你年纪轻,经历得少,不懂这些人情世故也难怪。等你到了姐姐这个岁数,就知道给长辈筹备寿辰,尤其是六十大寿这样的整寿,里头的门道多着呢——要请哪些宾客,备哪些宴席,送什么贺礼,都得细细斟酌。你得多跟大姐姐(华兰)、二嫂子(海氏)她们学学,长长经验,往后也好应对。毕竟……”

话音顿了顿,她再次将目光投向脸色早已彻底沉下来的文炎敬,笑意加深,唇齿轻启,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像淬了冰的针:“过不了几年,就该轮到给五妹夫你筹备六十大寿了。我这做姐姐的,可得提前好好想想,到时候该送你一份什么样的大礼,才配得上妹夫的‘稳重’与‘疼人’呢?”

“六十大寿”!

这四个字,不啻于四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文炎敬脸上,也抽在了方才那些哄笑“老夫少妻”的人心里。

墨兰绝口不提方才《女驸马》的争执,也不辩解“老人味”的所指,只牢牢揪住“年龄”和“寿辰”这个谁也无法反驳的客观事实。她用一种仿佛姐妹情深、真心关心妹夫福寿的口吻,将文炎敬最想遮掩的年龄差距,赤裸裸地摊开在所有人面前,还给他提前“预定”了六十大寿的“殊荣”——你不是觉得年纪大、稳重、懂得疼人是优势吗?那我就顺着你的话,提前祝你长寿,提前帮你媳妇规划给你过大寿!这份“祝福”和“关心”,你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憋屈得无处发泄。

如兰先是懵了一下,眨巴着眼睛反应了片刻,随即恍然大悟。看着文炎敬那张阵红阵白、青一阵紫一阵的脸,再想想自己这些年远嫁他乡、与父母聚少离多,夫妻间因年龄、阅历差距产生的种种不便与隐隐委屈,忽然觉得四姐姐这话虽然刻薄,却莫名地解气!她赶紧低下头,用帕子掩住嘴角,肩膀几不可查地轻轻耸动着,拼命忍住几乎要冲出口的笑意,生怕自己笑出声来,火上浇油。

华兰和海氏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掩饰的震惊,以及一丝无奈的笑意。这位四妹妹,如今是真的不得了了——骂人都不带一个脏字,专挑人最痛的地方戳,还能用“关心”“孝顺”这样的大义包装得严严实实,让人想当众发作都找不到理由,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主位上的盛紘和王氏也愣住了。盛紘皱着眉,觉得墨兰这话太过尖锐,有失姐妹间的厚道,传出去也不好听;可细想之下,她句句说的都是“贺寿”“尽孝”的“好话”,竟挑不出半分错处,只能暗自叹气。王氏则心情复杂,一方面觉得墨兰如今越来越嚣张,竟敢在盛家宴席上如此不给文炎敬面子;另一方面,想起这位女婿平日里总爱摆着读书人的架子,偶尔还会旁敲侧击地教训她这个岳母“不够贤淑”,此刻见他吃瘪,心里竟隐隐生出几分痛快。

席间其他方才跟着附和嬉笑“老夫少妻”的人,此刻都噤若寒蝉,纷纷低下头,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谁还敢笑?没看见文大人的脸都快绿了吗?墨兰连文炎敬都敢如此“敲打”,下一个被“提前祝寿”的会不会是自己?一时间,刚才还热闹非凡的宴席,变得鸦雀无声,只剩下文炎敬粗重的呼吸声。

文炎敬胸口剧烈起伏,手指着墨兰,“你……你……”了半天,却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他能说什么?反驳自己活不到六十岁?那不仅不吉利,还显得小气;接受这份“好意”?那简直是把自己的脸面递到墨兰面前让她打!左右为难之下,他只觉得一股气血直冲脑门,脸上火辣辣的,比被人当众扇了耳光还要难堪。

最终,他只能重重地“哼”了一声,猛地拂袖坐下,端起桌上的酒杯,仰头猛灌了一大口。可那平日里醇厚甘美的佳酿,此刻喝在嘴里,却只剩下辛辣与苦涩,呛得他喉咙发紧,胸口更闷。

廊下的晚风再次吹拂而来,吹散了她身上的酒气,也吹散了席间的憋闷。墨兰望着远处天边的晚霞,眼底一片清明与开阔。

墨兰却毫不在意这满座的尴尬,她缓缓站起身,姿态优雅地对着主位的王氏和盛紘方向微微一福,声音依旧平静无波:“父亲,母亲,女儿有些酒气上头,想先去廊下透透气,免得在席间失仪,扫了大家的兴。”

说罢,也不等王氏和盛紘回应,便扶着身旁丫鬟的手,转身施施然离去。她的背影挺直,步伐平稳,没有丝毫留恋,与席间那令人窒息的“老人味”格格不入。

留下满座神色各异的众人,和一片死寂的尴尬。有人恼怒,有人难堪,有人若有所思,却无人敢轻易置喙。

墨兰走到廊下,晚风吹拂着她的裙摆,带来一丝清凉,也驱散了席间的憋闷。她望着天边渐渐沉下的落日,眼底一片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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