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在“新生-3”星球上静静流逝了数十年(以星球自转周期计)。对于“星痕之子”部落而言,这期间发生了深刻的变革。
“苍穹之眼”的质疑虽然没有立刻颠覆传统,但在大祭司的暗中保护和部分年轻追随者的支持下,他得以继续他的观察和记录。他改进了测量工具,发明了更精确的日影观测仪,并开始系统性地记录星辰位置的变化。他的坚持逐渐结出果实:他成功预测了一次罕见的月食,这比部落传统神话中的模糊预言要精确得多。此事在部落中引起了巨大轰动,极大地提升了基于观察和计算的“新知识”的威信。
保守势力依然存在,但“新知识”带来的切实好处(更精确的历法带来更稳定的收成,对天文现象的预测减少了恐慌)让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接受并学习。一个以“苍穹之眼”为核心的、探索自然规律的“观察者学派”在部落中悄然形成。他们开始有意识地寻找并研究其他类似的古老遗迹。
在“园丁”程序的隐秘监控下,叶辰和他的团队目睹了这一切。
“观察者学派发现了南麓的声学石林,”林秘书汇报着最新观测摘要,“他们花了两年时间,终于弄明白了不同风速下,石林发出特定音阶的规律,并开始尝试用不同长度的中空木管和石器模仿这些声音,这可以视为原始乐器和声学研究的开端。”
“他们还派出探险队,根据古老传说和星图线索,找到了隐藏在东部沼泽深处的几何岩画洞窟,”另一位观测员补充,“岩画中复杂的对称图形和角度关系让他们着迷。‘苍穹之眼’和他的弟子们正在试图解读其中的数学含义,这很可能促使他们发展出更抽象的几何学概念。”
文明正在按照“前代遗迹”铺设的阶梯,一步步向上攀登,速度比自然演化快了许多,但每一步似乎都是他们自己“发现”和“理解”的,文化衔接显得相对自然。
然而,新的问题也随之浮现。
“火种”系统发出提示:“监测到‘星痕之子’部落及其影响的周边部落,在利用新知识的过程中,出现了技术应用不平衡和潜在的社会风险。”
画面显示:由于掌握了更精确的冶金知识(部分来自分析某处遗迹中发现的奇特金属矿物),部落的金属工具制作水平迅速提高,但也导致了更高效的武器出现。部落间的摩擦开始增加,小型冲突的频率上升。同时,对自然规律的初步掌握,也带来了一种“征服自然”的早期心态,对森林的砍伐和矿产的开采开始加剧,超出了环境的自然恢复速度。
更令人担忧的是,“观察者学派”内部也出现了分歧。一部分人(可称为“实用派”)主张将知识主要用于改善生活、加强防御和扩张势力。而另一部分以“苍穹之眼”晚年所收的关门弟子“静思者”为代表的人,则更关注知识本身的和谐与平衡,他们从遗迹的布局和古老传说中,隐约感觉到“天外智慧者”留下这些,或许不仅是让他们使用工具,更是要他们理解某种“与万物共处”的智慧。
“看这里,”叶辰指着一段冲突记录,“‘实用派’想利用新发现的水力原理,在上游河流筑坝,为新建的磨坊和冶炼场提供更稳定的动力。但‘静思者’一脉根据对遗迹附近生态的长期观察,指出大规模改变河流会破坏下游湿地的生态,影响鱼类洄游和鸟兽栖息,最终可能反噬自身。双方争执不下。”
林秘书忧虑道:“这就是快速发展可能带来的代价。他们跳过了漫长的经验积累和与之伴随的生态伦理观念逐步形成的过程。知识跑在了智慧的前面。”
“‘前代遗迹’提供了技术启蒙,但似乎缺少了关于‘如何使用技术’的伦理指引,或者,这种指引更隐晦,需要更高的悟性才能发现。”叶辰沉思,“这或许就是非介入式启蒙的局限性。你可以留下数学公式和物理原理,但很难直接灌输‘可持续发展’或‘和平共处’的观念,因为这些观念与文化、价值观紧密相连,强行植入就是干涉。”
“园丁程序是否需要行动?”有人问,“比如,通过极隐蔽的方式(如引导他们发现某些揭示生态链重要性的遗迹现象),来间接影响他们的选择?”
叶辰再次陷入伦理困境。直接干预文明内部事务是绝对禁止的。但眼睁睁看着一个可能因技术滥用而提前走向自我毁灭或陷入残酷战争的文明幼苗,又与他们“守望文明存续”的初衷相悖。尤其是,这个文明的发展,可能还受到了他们“起源微调”的间接影响。
“火种,模拟推演。”叶辰下令,“如果‘实用派’完全占据上风,按照当前趋势无节制发展,该文明未来五百年的可能路径。”
模拟结果很快显示:技术加速发展,人口增长,城邦扩张,资源争夺加剧,大规模战争爆发的概率在150年内上升至75%。环境退化导致区域性生态崩溃的概率在300年内超过60%。文明可能在获得星际航行能力之前,就因内耗或环境灾难而严重受挫甚至中断。
“如果‘静思者’一脉的理念能够获得足够影响力,形成某种制衡呢?”叶辰又问。
新的模拟显示:发展速度会放缓,但更平稳。技术应用会更注重与环境的协调,社会结构可能更倾向于协作而非征服。虽然也可能遇到挑战,但文明延续和可持续发展的概率显着提高。
结论很明显:文明的发展方向,尤其是在掌握了超越其社会成熟度的技术时,需要内在的伦理和智慧来制衡。而“园丁”程序,或许可以在不违反“不干涉发展”核心原则的前提下,进行极其谨慎和间接的“信息环境微调”。
“我们不能告诉他们该怎么做,”叶辰最终做出了艰难的决定,“但我们可以尝试,让‘静思者’一脉更容易发现那些能够支持他们理念的‘线索’。‘火种’,重新全面扫描所有已发现的‘前代人类遗迹’,寻找任何可能隐含生态平衡、系统循环、合作共生等哲学理念的象征、图案或结构设计。将分析结果,与‘新生-3’星球当前的生态系统数据结合,寻找那些能够自然展示‘牵一发而动全身’生态规律的、即将发生的自然现象(如特定物种的关键迁徙期、河流改道的早期征兆等)。”
“指令确认。正在执行深度模式识别与生态关联分析。” “火种”回应。
“然后,”叶辰对团队说,“我们需要设计一套极其被动的‘信息呈现增强’方案。例如,当‘静思者’一脉的研究者靠近某些蕴含生态智慧的遗迹时,通过远程、微弱且无法追踪的维度共振,略微‘增强’遗迹中相关符号或结构的可辨识度或启发性。或者,在他们长期观测的关键自然节点即将出现重要现象时,确保观测条件(如天气)偶然性地有利于他们捕捉到完整过程。所有这些操作,必须确保:第一,绝不提供新信息,只增强已有信息的‘可发现性’;第二,效果必须微弱到可以完全归因于运气或研究者自身的敏锐;第三,绝不能针对特定个体或事件,只能营造一种总体上略微有利于平衡思维被发现的‘环境倾向’。”
这就像在思想的花园里,不为任何一朵花浇水,只是将花盆稍稍转向阳光更均匀的方向。
“这是否……已经踩到了‘不干涉’原则的边缘?”一位伦理顾问谨慎地问。
“是的,这很危险,需要最严格的限制和监督。”叶辰坦然承认,“但纯粹的、绝对的袖手旁观,在某些特定情境下,可能等同于看着一个我们负有间接责任的文明走向已知的糟糕可能性。我们要做的,不是推动,而是‘移除一点点偶然的障碍’,让文明内部本就存在的、更富远见的声音,有稍多一些被自然聆听的机会。这是‘监视者’职责中最艰难的部分,需要在原则与现实、在尊重与责任之间,找到那条几乎看不见的细线。”
他看向“新生-3”的画面,那里,“实用派”和“静思者”的辩论还在继续。“我们不会替他们选择。我们只是希望,当他们在十字路口徘徊时,能更清楚地看到两条路上分别竖立着怎样的路标——而那些路标,本就是他们的世界和祖先留给他们的。我们只是,轻轻吹开落在其中一个路标上的灰尘。”
“园丁”程序新增的“信息环境微调”模块,在“火种”系统的严密逻辑锁和伦理委员会的实时监督下,开始以最低功率运行。它不会创造奇迹,它只是在浩瀚的可能性海洋中,注入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倾向于平衡与长远的“信息流”。而文明最终走向何方,依然取决于“星痕之子”和他们即将影响的整个世界,自己的选择与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