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驾日夜兼程,终于在离开杭州府数日后,抵达了京畿重地的边缘。
此处距离帝京不过一日多的路程,官道两侧已可见京营卫戍的关卡哨所,戒备森严远胜他处。
时近黄昏,车队在一处规模颇大、专供官员往来歇脚的官驿前停下。
此地名为“长亭驿”,背靠一片郁郁葱葱的松林,前方是开阔的官道,地理位置紧要,历来是消息汇集之地。
驿丞早已得了通报,带着驿卒恭候在门外,态度殷勤备至。
能将威名赫赫的镇国公和炙手可热的靖安侯迎入驿馆,对他而言是莫大的荣幸。
“下官长亭驿驿丞王有福,恭迎国公爷!侯爷!”王驿丞圆胖的脸上堆满了笑,躬身行礼几乎弯成了九十度。
“热水热饭都已备好,上房也收拾干净了,请二位贵人歇息!”
祁玄戈只淡淡“嗯”了一声,目光锐利地扫视着驿馆周围的环境。林逐欢则含笑点头:“有劳王驿丞。”
玄甲卫的精锐迅速散开,无声地接管了驿馆内外各处的警戒。
林安指挥着仆从将两位主子的随身行李搬入驿馆后院最清幽、也最易防守的两间相连的上房。
一路风尘,两人简单梳洗,在房中用过了还算精致的晚饭。
祁玄戈习惯性地在驿馆内外巡视了一圈,确认防卫无虞后,才回到林逐欢房中。
房内燃着驱蚊的艾草香,气味清苦。林逐欢正坐在灯下,翻看着一本从江南带来的杂记。
他神情专注,跳跃的烛光在他清俊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
祁玄戈走到他身后,很自然地伸手,力道适中地按揉着他略显僵硬的肩颈。
“嗯~哈……好舒服。”林逐欢惬意地眯起眼,像只被顺了毛的猫,索性放下书卷,放松身体向后靠在他结实的小腹上,“还是将军的手艺好。”
祁玄戈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一下,继续沉默地为他按摩。
窗外传来松涛阵阵和夏虫的鸣叫,屋内一片温馨宁静。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笃笃笃。
三声极轻、极有节奏的敲门声响起。
祁玄戈的手瞬间停下,眼神一凛。林逐欢也立刻坐直了身体。
这是他们约定好的、心腹传递紧急密报的信号。
“进。”祁玄戈沉声道。
门被无声推开,一个穿着驿卒衣服、面容普通却眼神精干的汉子闪身进来,迅速关好门。
他是祁玄戈留在京城负责情报的玄甲卫暗哨头目之一,代号“灰隼”。
“属下灰隼,参见国公爷,侯爷!”灰隼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
“讲。”祁玄戈言简意赅。
“启禀国公爷、侯爷,京城急报。”
灰隼从怀中掏出一个密封的细竹筒,双手呈上,“三日前,陛下在朝堂之上,当众驳回了三皇子殿下关于将北境新垦屯田划归其封邑管辖的奏请。
大殿下随即上奏,提议将新垦屯田收归户部,用于安置此次江南水患及西北战事中流离的军户遗孤。陛下…未置可否,留中不发。”
林逐欢接过竹筒,熟练地拆开火漆封印,抽出里面卷着的薄如蝉翼的密信纸,就着烛光快速浏览。
祁玄戈也站在他身后一同观看。
信上蝇头小楷,详细记录了朝堂上的争论细节:
三皇子如何引经据典,强调皇子封邑管理地方更能体恤民情。
大皇子如何痛陈流民安置之急,指责三皇子只顾私利;双方党羽如何唇枪舌剑,互相攻讦……最后,皇帝那意味深长的沉默。
“屯田…安置流民…”林逐欢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
他眼中闪烁着洞悉的光芒,“大殿下这步棋,以退为进,占住了‘大义’的名分。
三殿下嘛……操之过急,反倒落了下乘。陛下留中不发,是在权衡,也是在……等我们回去?”他看向祁玄戈。
祁玄戈盯着密信,眉头微锁:“北境屯田,是边军将士血汗所开,更是边防根基。无论归谁,都非善策。”
他更关心的是,这争执背后牵扯的军权与边防。
灰隼继续低声道:“还有一事。就在昨日,都察院御史周明遥上了一道密折,据传内容直指国公爷‘擅离北境重地,私赴江南,置边防于不顾,其心难测’!
并……并影射侯爷您……以权谋私,蛊惑重臣,有……有伤风化……”
最后几个字,灰隼说得极为艰难。
房内的空气瞬间凝滞。
烛火跳动了一下,映照着林逐欢骤然冷下来的眼眸和祁玄戈瞬间绷紧如铁石般的下颚线。一股无形的肃杀之气弥漫开来。
“呵,”林逐欢发出一声极轻的冷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慢条斯理地将密信纸凑近烛火,看着火苗迅速将其吞噬,化为灰烬,声音却平静得可怕,“这位周御史,倒是忠心耿耿,尽忠职守啊。
本侯与国公在江南九死一生,为国除奸,为民请命,这功劳簿和万民书还在车上没捂热乎呢,弹劾的折子倒先到了御前。好快的手脚!”
祁玄戈的眼神冰冷如刀,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跳梁小丑。”
他周身散发出的寒意,让跪在地上的灰隼都感到一阵心悸。
“周明远是铁杆的三皇子党。”林逐欢用手指捻着那点纸灰,眼神锐利如鹰隼。
“三殿下在北境屯田一事上吃了瘪,这是想从我们身上找回场子,顺便泼脏水,离间圣心。
“‘擅离职守’、‘蛊惑重臣’、‘有伤风化’……字字诛心,句句要命啊。”
祁玄戈的手按在了腰间的佩剑剑柄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不在乎那些污蔑自己的言辞,但“有伤风化”四个字,像毒针一样刺中了他心底最不容触碰的逆鳞——他与林逐欢的关系!
这不仅是污蔑,更是要将他们置于不容于世、千夫所指的境地!
“国公爷,侯爷,还有一事属下觉得蹊跷。”灰隼硬着头皮补充道,“属下在驿站附近布控时,发现一个可疑之人。
并非驿卒,也非过往客商,行踪鬼祟,在驿馆后厨附近徘徊,似乎在观察我们车队的护卫轮换和马匹状况。属下已派人暗中盯住。”
祁玄戈和林逐欢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弹劾的暗箭,可疑的窥探……他们人还未踏入京城,这迎接的“阵仗”就已经摆开了。
这长亭驿的平静表象下,暗流已然汹涌!
“知道了。”祁玄戈的声音冷硬如铁,“加派人手,严密监控驿站内外所有可疑人等,尤其是后厨水源马厩!
一只可疑的苍蝇也不许放过!告诉兄弟们,眼睛都给我放亮点,回京在即,谁若敢在这个节骨眼上伸手……”他眼中寒光一闪,未尽之意,杀气凛然。
“是!属下明白!”灰隼凛然应命,迅速退下。
房门关上,屋内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林逐欢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
外面夜色已浓,松林在夜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无数低语。
驿馆廊下的灯笼在风中摇晃,光影憧憧,仿佛藏着无数窥伺的眼睛。
“看来,有人是等不及我们回京,就想在这京畿之地的驿站,给我们备上一份‘厚礼’了。”林逐欢的声音带着一丝冷峭的笑意。
祁玄戈走到他身后,高大的身影将他完全笼罩,带着一种无声的守护。
他顺着林逐欢的目光望向窗外深沉的夜色,眼神锐利如鹰隼,仿佛要穿透那重重黑暗。
“兵来将挡。”他沉声道,声音不大,却带着千军万马般的沉稳与力量,“水来,便叫他有来无回。”
他伸出手,紧紧握住了林逐欢微凉的手。掌心相贴,传递着无言的信任与决心。
窗外,松涛声呜咽,夜色如墨。京城的轮廓,已在望。
而那无形的风暴,也在这京畿重地的驿站,悄然汇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