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青峰县的山野还覆着薄霜,扶贫工作已如解冻的溪流,汩汩涌动起来。
小河村的白芍种植示范田选在了村东头的十五亩沙壤地。正月二十那天,县农业局的技术员老谭带着两个助手驻村,第一件事就是带着村民翻地。
“这地,得深翻。”老谭五十多岁,皮肤黝黑,说话带着浓重的湘音,“白芍是根茎药材,地要松,要深,至少翻一尺。”
周秀英组织起十二户参与的村民,男女老少二十多人,扛着锄头铁锹下了地。早春的早晨还冷,呼出的白气在田间缭绕。余庆也来了,他换上旧军装,接过一把铁锹,和村民一起干。
“余主任,您歇着,我们来就行。”周秀英不好意思。
“没事,我在部队干过。”余庆一锹下去,冻土块翻起来,“这地确实板结,多年没深耕了。”
第一天,进度很慢。沙壤土看似松软,实则下面有硬层,铁锹下去震得手发麻。干了半天,只翻了半亩地。中午休息时,几个村民蹲在地头抽烟,脸上有了愁容。
“这么干,十五亩地得干一个月。”
“翻完了还要施肥,做垄,三月前能种上吗?”
“种白芍真能行吗?听都没听说过……”
议论声不大,但余庆听见了。他没急着解释,下午继续干活。太阳西斜时,他的手上磨出了三个水泡,有个泡破了,血水混着泥。
收工时,余庆没急着走。他让周秀英把大家召集到地头,开了个现场会。
“我知道大家心里打鼓。”他开门见山,“翻地累,时间长,见效慢,还要等三年。但我想问一句——咱们往年种水稻,累不累?一年忙到头,一亩地能挣多少钱?”
有老农算了算:“一亩水稻,除去成本,能剩五六百。”
“那要是外出打工呢?”
“打工……一天一百五,但活不稳定,还要看老板脸色。”
余庆从怀里掏出个本子,上面是他从药材市场了解的数据:“白芍,三年生,一亩地能收鲜根八百到一千公斤。按现在市场价,一公斤十五块。你们算算,一亩地三年总收入多少?”
有人掏出手机算:“一万二到一万五。”
“对。”余庆点头,“平均到每年,一亩地四千到五千。而且,白芍地里可以套种花生、大豆,那又是一笔收入。更重要的是——这是在家门口挣钱,不用看人脸色,不用背井离乡。”
账算明白了,但疑虑还在:“可万一卖不出去呢?”
“销路我来解决。”余庆承诺,“我已经联系了省城两家药企,他们愿意签保底收购合同。但前提是,质量要达标。”
他顿了顿:“技术,老谭师傅教;销路,我来跑。大家要做的,就是把地种好。愿意干的,咱们一起干;不愿意的,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现场沉默了几秒。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站起来:“余主任,我干!我家那两亩地荒了五年了,与其长草,不如种药材!”
“我也干!”一个妇女跟着说,“我儿子在外打工,一年回不来一次。要是家里能挣钱,他就回来了。”
最后,十二户全部表态:干!
第二天,翻地的队伍里多了几个人——是没参与示范田的村民,听说有保底收购,主动来帮忙。周秀英趁机说:“咱们成立个互助组,轮流干,进度快。”
互助组果然有效。五天后,十五亩地全部翻完。老谭指导施肥做垄,地垄做得笔直,间距均匀。正月二十八,白芍种苗运到村里。
种苗是农业局从专业基地采购的,拇指粗的根茎,带着嫩芽。老谭教大家怎么切段,怎么消毒,怎么栽种。
“芽朝上,埋深三寸,株距一尺。”老谭蹲在地里示范,“栽好了轻轻压实,不能太紧,影响出芽。”
余庆也跟着学。他负责切段,手要稳,刀要快,每段保证有两到三个芽眼。一天下来,虎口震得发麻,但看着一排排栽好的种苗,心里踏实。
栽种完成那天,周秀英在地头立了块木牌,上面用红漆写着:“小河村白芍示范田——乡村振兴的希望”。字写得歪歪扭扭,但阳光下红得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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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二,龙抬头。按照本地习俗,这天要理发,吃龙须面,寓意一年顺遂。
余庆在办公室整理材料,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归属地省城。
“余主任您好,我是省城‘百草堂’药材公司的李经理。”电话那头声音热情,“听说你们小河村在种白芍?我们公司对优质药材很感兴趣,想跟您谈谈合作。”
余庆心里一动:“李经理消息很灵通啊。我们确实刚种下,但三年后才能采收。”
“三年不长,我们看重的是长期合作。”李经理笑呵呵的,“这样,我明天来青峰县,咱们当面谈?我们公司实力雄厚,收购价可以比市场价上浮百分之十。”
“见面可以,但具体合作要看实际情况。”余庆公事公办。
挂了电话,他查了查“百草堂”公司。确实是省城一家规模不小的药材企业,但网上有些投诉,说收购时压级压价。
第二天上午十点,李经理准时来到扶贫办。四十多岁,西装革履,戴着金丝眼镜,一副精明商人的模样。
“余主任,久仰久仰!”握手很有力,“早就听说青峰县扶贫工作做得好,今天一见余主任,果然是年轻有为。”
“李经理过奖。”余庆请他在会议室坐下,“您对小河村的白芍感兴趣?”
“非常感兴趣!”李经理打开公文包,拿出一份合同草案,“我们公司准备和青峰县签订战略合作协议,包销小河村及周边村的所有白芍。价格嘛,可以比市场价高百分之十,但前提是独家供货。”
余庆接过合同,仔细看。条款看起来很优厚,但有几条很关键:一是要求种植户必须使用公司指定的化肥农药;二是采收必须由公司派人监督;三是货款结算周期为收货后三个月。
“李经理,这几个条款,能不能商量?”余庆指着那几条,“化肥农药我们可以用,但要符合绿色标准;采收可以监督,但不能干涉正常农事;货款结算,我们希望是货到付款,至少付百分之八十。”
李经理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余主任,这都是行业惯例。我们提供技术支持,当然要规范种植;货款周期嘛,公司资金周转需要时间。”
“那价格上浮百分之十,是基于什么标准?”
“这个……当然是基于我们对青峰县扶贫工作的支持。”李经理往前倾了倾身体,“余主任,不瞒您说,我们公司在省里关系很广。如果合作愉快,不仅白芍,其他药材我们也可以包销。这对你们脱贫攻坚,是很大的助力。”
话说到这里,意思已经很明白了。余庆放下合同:“李经理,感谢贵公司的好意。但扶贫项目有扶贫项目的规矩,我们要对老百姓负责。合同条款,必须公平合理。”
“余主任,您太较真了。”李经理的笑容彻底消失,“现在药材市场,是我们买方说了算。您不跟我们合作,三年后那些白芍,恐怕卖不上价。”
“卖不上价,是我们的事。”余庆站起来,“但要让老百姓吃亏,不行。”
会谈不欢而散。李经理临走时,留下句话:“余主任,您再考虑考虑。年轻人,不要太固执。”
人走后,刘主任进了会议室:“余主任,这个李经理……来头不小。我听说,他跟市里某个领导有点关系。”
“有关系也要按规矩来。”余庆说,“他那些条款,明摆着是要控制源头,压榨农户。这样的合作,宁可不要。”
“可销路怎么办?”
“再找。”余庆很坚定,“省城不止一家药企,省外还有市场。只要品质好,不怕卖不出去。”
话虽如此,但压力是实实在在的。当天下午,余庆就接到两个电话。一个是市里某部门领导,委婉地提醒:“小余啊,百草堂公司是省里重点扶持的农业龙头企业,跟他们合作,对你们县有好处。”
另一个是以前的老战友,现在在省城工作:“余庆,听说你把百草堂的李总得罪了?那个人能量不小,你小心点。”
余庆一一应付过去,但心里明白:这事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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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五,余庆去了石桥村——他自己的家乡。
这次不是回家探亲,是工作。石桥村在十八个相对困难村名单里,虽然有余庆这层关系,但该走的程序一样要走。
村支书余德旺早早在村口等着,看见余庆,有些不好意思:“小庆啊,这……让你来帮扶自己村,会不会让人说闲话?”
“德旺叔,咱们按规矩办。”余庆说,“石桥村该享受的政策,一样不少;但不该要的,一分不要。您带我转转,看看村里有什么资源。”
两人先去了后山那片竹林。三十多亩竹林,在早春的阳光下青翠欲滴。竹叶上还挂着露珠,风吹过,沙沙作响。
“这么好的竹子,怎么利用起来?”余庆问。
“想过。”余德旺说,“有人提议做竹编,但手艺失传了;也有人想砍了卖钱,但价格太低。”
余庆想起在省城见过竹工艺品——竹灯、竹篮、竹家具,价格不菲。石桥村的竹子品质好,如果能开发成文创产品,或许是一条路。
他又去了老瓦窑遗址。窑口虽然塌了,但土质确实好,捏一把在手里,细腻有黏性。旁边堆着的碎陶片,虽然粗糙,但有种质朴的美。
“村里还有人会烧陶吗?”
“老一辈有几个会,但都七八十了,干不动了。”余德旺叹气,“年轻人谁学这个?又脏又累,挣不到钱。”
最后去看山泉。泉水依然清冽,余庆用竹筒舀水喝,甘甜依旧。
转完一圈,余庆心里有了初步想法:竹林可以开发竹编工艺品,老窑可以恢复烧制土陶,山泉可以发展康养旅游。但这些都是长线,见效慢,需要投入大。
回到村部,他召集村干部和村民代表开会。
“石桥村的资源,我看有三个:竹、陶、水。”余庆在白板上写下来,“但怎么开发,要看大家的意思。”
村民们议论开了。
“竹编?谁会啊?”
“烧陶?那都是老古董了,现在谁要?”
“康养旅游?咱们这穷乡僻壤,谁来?”
质疑声很多。余庆不急,等大家说得差不多了,才开口:“我知道大家担心什么。新东西,没干过,怕失败。但我想问——咱们现在这样,一年年守着几亩薄田,年轻人往外跑,日子就好过了吗?”
没人说话。
“竹子,咱们有;陶土,咱们有;好水,咱们有。缺的是什么?是手艺,是设计,是销路。”余庆说,“这些,我们可以找人来教,来帮。但前提是,咱们自己要有决心,要愿意学,愿意干。”
他提出一个方案:成立三个互助组,竹编组、陶艺组、旅游服务组。愿意参加的,自愿报名。扶贫办负责请老师,找销路。但前期投入,村里要自筹一部分。
“自筹?筹多少?”有人问。
“每组启动资金大概两万,村里能筹多少?”
村民们面面相觑。石桥村集体经济薄弱,一户出几百都困难。
余德旺站起来:“这样,我家出两千。我是支书,我带个头。”
“我家出一千。”一个老党员跟着说。
“我出五百。”又一个……
最后统计,能筹到一万二。还差八千。
余庆想了想:“剩下的,我想办法。但有个条件——这三个组,必须真干,不能半途而废。半年后,我要看到东西,看到进展。”
“余主任放心!”余德旺拍着胸脯,“这回要是再干不好,我这支书真不干了!”
离开石桥村时,余庆心里有些复杂。帮自己的家乡,要格外注意分寸。既不能偏袒,也不能避嫌。这个度,要把握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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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八,小河村的白芍田出了点状况。
周秀英打电话来,声音焦急:“余主任,您快来看看!地里的白芍苗,有的发芽了,有的没动静,还有的发黄!”
余庆立即赶过去。老谭已经在田里了,蹲在地垄边,眉头紧锁。
“怎么回事?”
“发芽不齐,有的苗弱。”老谭拔起一株发黄的苗,“您看,根有点发黑,可能是土传病害,也可能是栽种时伤到了。”
十五亩地,走了一圈,情况确实不乐观。大约三成的苗出芽晚,一成的苗发黄,还有零星几株完全没动静。
围观的村民脸色都变了。
“完了完了,要赔钱了!”
“早说不行,非要种……”
“这下可怎么办?”
余庆没理会议论,问老谭:“有办法吗?”
“有。”老谭很肯定,“补苗。把没发芽的、发黄的挖掉,重新补种。但补苗的成活率会比第一次低,而且耽误生长时间。”
“补苗要多少钱?”
“苗钱不贵,一亩地补一百株的话,十五亩大概一千五。关键是人工和时间。”
周秀英快哭了:“余主任,这……这都怪我,没管好……”
“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余庆很镇定,“老谭师傅,您说怎么补,咱们就怎么补。钱的事,我来解决。”
他转身对村民说:“大家都看到了,种药材不像种水稻,没那么简单。但出了问题,咱们就解决问题。补苗的钱,扶贫办出;人工,咱们一起干。愿意干的,留下;不愿意的,现在退出,不勉强。”
话说到这份上,没人退出。第二天,补苗开始。老谭指导大家怎么挖掉坏苗,怎么消毒,怎么补栽。余庆也下了田,一蹲就是一天。
补苗比栽种更累。要小心不伤到旁边的苗,要保证补栽的深度合适。一天下来,腰都快直不起来。但看着补齐的地垄,心里踏实了些。
补完苗那天晚上,余庆在周秀英家吃饭。饭桌上,周秀英的丈夫——那个老实巴交的农民——突然说:“余主任,今天补苗时,我想明白了。”
“明白什么?”
“种药材,就像养孩子。”老农说,“得精心,得懂它的脾气。以前种水稻,撒下去就等收,那是老黄历了。现在要致富,就得学新东西,费心思。”
这话说得很朴实,但余庆听了很感动。是啊,扶贫不只是给项目,更是转变观念。老百姓从“等靠要”到“主动干”,从“粗放种”到“精细管”,这才是真正的脱贫。
临走时,周秀英送他到村口:“余主任,您放心。这回,我们一定把白芍种好。不然,对不起您这片心。”
夜色中,余庆开车回县城。车窗外,远山如黛,近处的田里,刚补种的白芍苗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绿意。
虽然弱小,但毕竟发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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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十二,余庆接到一个电话,是省中医药大学的教授打来的。
“余庆同志,我是省中医药大学的刘明远。”电话那头是个温和的老者声音,“我听说你们青峰县在推广白芍种植?我们学校有个产学研基地,正在研究道地药材种植技术,想跟你们合作。”
余庆眼睛亮了:“刘教授,太好了!我们正需要技术指导!”
“这样,我下周带团队去你们县实地看看。如果条件合适,我们可以把小河村作为示范基地,提供全程技术指导,并且包销产品。”
“价格呢?”
“按市场优质优价,而且现款现货。”刘教授笑道,“我们搞科研的,不玩商业那套。”
挂了电话,余庆长舒一口气。这才是真正的合作——平等,互利,以技术带动产业,以产业促进扶贫。
他立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周秀英。电话那头,周秀英声音哽咽:“余主任,有希望了……真的有希望了……”
是啊,有希望了。
虽然路还很长——白芍要三年才能采收,中间还有无数困难和考验;石桥村的竹编、陶艺、旅游,都还在摸索阶段;十八个相对困难村,才启动了六个……
但希望,就像这早春的白芍苗,虽然弱小,但毕竟破土而出。
只要用心浇灌,用力守护,总有一天,会枝繁叶茂,开花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