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饭点,大食堂里人声鼎沸。
林振端着铝饭盒排在队伍后面,脑子里还在盘算着变压器增容后的电流峰值。
轮到他时,他习惯性地递过饭盒:“刘师傅,二两米饭,一份烧茄子。”
掌勺的胖大婶一听这声音,那张平时见谁都耷拉着的脸猛地抬了起来,那双本来有些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林振,手里的大铁勺当啷一声敲在菜盆边沿上。
“哎哟!这不是林工吗?”
这一嗓子,把周围几条队伍的人都给喊停了。
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看过来,看得林振后背一阵发毛。
胖大婶手里的勺子本来只舀了半勺茄子,这会儿手一抖,差点全给抖回盆里。
但她反应极快,又狠狠地挖了一大勺,连汤带菜满满当当地盖在林振的饭盒里,那茄子堆得冒了尖,油水足得能流出来。
“林工,我听后勤老张说了,您这双手神了!”胖大婶也不管后面排队的人催没催,半个身子探出窗口,盯着林振那只捏着饭票的手看,像是要看出花儿来,“看着跟大姑娘似的,白白净净,真能搓出那什么微……微米来?”
林振只能尴尬地赔着笑,想缩回手却没处藏:“刘师傅,那是夸张了,就是磨个小零件。”
“我就说嘛!咱林工那是文曲星下凡,手巧着呢!”胖大婶一脸与有荣焉,又抓起两个白面馒头硬塞给林振,“拿着!卢所长交代了,给您这双手补补劲儿!别跟婶客气!”
林振拗不过,只好抱着那一堆超标的伙食,在一众工友崇拜又好奇的目光中落荒而逃。
刚找个角落坐下扒拉两口饭,卢子真的警卫员小王就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啪地敬了个礼:“林组长!所长命令,吃完饭立刻把实验室钥匙上交,然后去大门口报到!”
林振咽下嘴里的馒头:“实验室出事了?”
“没出事。”小王板着脸传达指示,“所长说,后勤处拉专线、换变压器至少得两天。这段时间您在实验室干瞪眼也没用,那是浪费粮食。所长特批您一天假,去城里逛逛,这是政治任务,必须执行!”
林振愣住了,这老卢,怕他这根弦崩断了,这是变着法儿撵人呢。
半小时后,林振站在研究院大门口,无奈地摸了摸口袋。
口袋里鼓鼓囊囊的,是耿欣荣临走前塞给他的,说是卢所长的小金库,里面有一叠花花绿绿的票证,粮票、肉票、工业券,甚至还有两张珍贵的外汇券。
“走吧。”身后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
林振回头,看见魏云梦站在半步开外。
她今天没穿那身总是沾着机油味的蓝色工装,换了一件米白色的羊毛开衫,里面衬着格子衬衫,头发也没扎成马尾,而是松散地披在肩头。
虽然表情依旧清冷,但整个人少了那种拒人千里的锋利,多了几分书卷气。
“你也放假?”林振问。
“卢所长指派的任务。”魏云梦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向导。顺便……监督你不许偷偷溜回实验室。”
林振笑了笑:“行,那就劳驾魏向导了。咱去哪?”
“你没想去的地方?”
“我在老家怀安县的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进京看看天安门。真到了这儿,天天闷在车间里,反而不知道该往哪走了。”林振抬头看了看头顶湛蓝的天空。
十一月的京城,天高云淡,空气里透着一股干爽的凉意。
“那就随便走走。”
两人上了路。
没有坐公交车,就这么沿着长安街往东走。
路边的槐树叶子落了一地,踩上去沙沙作响。
街上骑自行车的年轻人很多,车把上挂着网兜,铃铛声清脆悦耳。
林振走得很慢,他在享受这难得的放空时刻。
脑子里的公式和数据暂时被屏蔽,取而代之的是这座古老城市的呼吸。
不知不觉走到了王府井大街。
这里比别处热闹得多,百货大楼前人来人往。
“去新华书店看看吧。”魏云梦提议。
王府井新华书店是这年头京城最气派的书店。
一进门,那股特有的油墨香混着纸张的味道扑面而来,让林振觉得格外踏实。
他在科技图书区转了一圈,那里摆着不少苏联翻译过来的工业书籍,但他只是翻了翻就放下了。
现在的他,脑子里的东西比这些书都要超前。
转身走到儿童读物区,林振停下了脚步。
他在书架上挑挑拣拣,选了一套刚出的彩绘连环画《大闹天宫》,又拿了几本带拼音的基础读物。
想了想,又伸手去够书架最上层那两本厚厚的《十万个为什么》。
“给你妹妹买的?”魏云梦一直静静地跟在他身后。
“嗯。”林振把书抱在怀里,嘴角不自觉地扬起来,“小丫头刚上一年级,认字快,写信来总抱怨没书看。怀安县那种小地方,书店里翻来覆去就那几本,早被她翻烂了。”
“《十万个为什么》对一年级孩子来说,深了点。”魏云梦看着那两块砖头一样的书。
“看不懂不要紧,图多,能看一辈子。”林振轻轻拍了拍封面,“这里面的每一个为什么,都是一颗种子。在这个年代,知识是最好的礼物,比大白兔奶糖金贵。”
他付钱的时候很仔细,数出几张角票递给营业员,又小心翼翼地把找回的零钱收好。
然后把那几本书整整齐齐地码好,放进随身的军布包里,像是装着什么宝贝。
魏云梦看着林振的侧脸。
在实验室里,他是那个对着几千度高温钢水面不改色的疯子,是那个敢徒手打磨微米级零件的天才;而此刻,他低头整理童书的样子,身上那种咄咄逼人的锐气消散了,只剩下一个兄长的温厚。
这让她觉得,眼前这个男人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
“你很想家。”魏云梦轻声说。
林振动作顿了一下,把包挎在肩上:“想。想我娘做的手擀面,想听我那大嗓门的堂哥吹牛,想看小妹在院子里跳皮筋。”
他走出书店大门,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声音低沉了一些:“但这几天不行。这炉钢炼不出来,磁控管搞不定,我没脸回去,也没脸给家里写信。”
“会成功的。”魏云梦笃定地说。
“借你吉言。”林振深吸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