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买好了,肚子也唱空城计了。”林振眼里闪过一丝狡黠,“手里攥着卢所长给的巨款,不花出去我这心里不踏实。魏向导,给指条明路,这京城里,哪儿吃肉最过瘾?”
魏云梦看着他这副暴发户似的模样,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想吃肉?那得去前门大街。全聚德的老店在那儿,这会儿鸭子应该刚出炉,运气好的话,还能抢到座。”
“前门?离这儿可不近,得有五六里地吧?”林振望了望南边。
“怎么,林大组长这就嫌远了?”魏云梦难得地开了句玩笑,随后指了指不远处的站牌,“坐1路无轨电车,几站地的事,很快。”
“走!今儿个咱们也奉旨奢侈一把。”林振豪气顿生,一挥手道,“反正花的是卢所长的私房钱,不用白不用,就算是提前预支庆功宴了。”
两人挤上铛铛作响的无轨电车,车厢里人挨人,林振不动声色地用胳膊在魏云梦身侧撑起一片空隙,替她挡住了周围拥挤的人潮。
魏云梦低头看着林振为了护着她而微微绷紧的手臂线条,心跳漏了一拍,耳根悄悄红了。
到了前门,全聚德那块黑漆金字的牌匾在夕阳下泛着油光。
这年头能进这儿搓一顿的,除了外宾就是有些底子的老饕。
店里头热气腾腾,跑堂的伙计穿梭如风,吆喝声此起彼伏,一股子混着果木香的油脂味直往鼻孔里钻,充满了市井的烟火气。
“同志,来一只挂炉烤鸭,要果木烤的,再来两份荷叶饼,葱丝甜面酱都给备足了!鸭架别扔,熬个白菜豆腐汤!”林振找了个靠窗的座儿,把军布包往身旁一放,点菜的架势颇为熟练,一点也不怯场。
魏云梦看着他这副样子,忍不住抿嘴轻笑:“林大组长,看这熟练劲儿,以前没少来?”
“梦里常来。”林振一本正经地胡诌,顺手给两人倒了大麦茶,“这几天做梦都是这口酥皮嫩肉,馋虫都快把五脏庙给掏空了。”
没多会儿,一位戴着白帽子的老师傅推着小车过来了。
那刚出炉的鸭子,皮色枣红,通体饱满,还在滋滋冒油。
老师傅手起刀落,刀光如雪片般翻飞,看得林振眼睛一亮。
“这刀工,稳。”林振盯着师傅的手法,职业病犯了,压低声音对魏云梦点评道,“你看这下刀的角度和力度,每一片都连皮带肉,厚薄均匀,这就是肌肉记忆,跟咱们磨零件是一个道理。”
魏云梦有些哭笑不得,这人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吃个鸭子都能联想到机械加工上。
片好的鸭肉像花瓣一样码在盘子里,热气腾腾。
林振也不客气,拿起一张薄如蝉翼的荷叶饼,摊在掌心,夹起两片鸭肉蘸了甜面酱,又放上几根翠绿的葱丝,熟练地一卷,递到了魏云梦面前。
“尝尝?这第一卷,得敬咱们的长鞭项目组副组长。”
魏云梦一怔,看着递到眼前的鸭卷,又看看林振那双含笑的眼睛,脸上泛起一丝红晕。
她没有拒绝,伸手接过来,轻轻咬了一口。酥脆的鸭皮在齿间碎裂,丰腴的油脂混合着面酱的咸甜和葱丝的辛辣,瞬间在舌尖炸开。
“怎么样?”林振期待地看着她。
“嗯。”魏云梦点了点头,眼睛亮晶晶的,“这是我吃过……最香的一次。”
“那就多吃点。”
林振又卷了一个鸭肉卷,这次葱丝放得多,一口咬下去,辛辣味混着甜面酱冲着脑门子钻。
他一边嚼一边含糊不清地说:“吃饱了不想家,吃饱了手才稳。等那磁控管装上去,才是真刀真枪的硬仗。”
魏云梦看着他腮帮子鼓鼓囊囊的样子,忽然觉得眼前这人特真实。
不是什么挂在墙上的英雄,就是个知道饿、知道馋的活生生的人。
“魏前辈的笔记,我昨晚又过了一遍。”
林振突然换了话题,声音压得很低,但在人声鼎沸的饭馆里,这话像锥子一样扎进魏云梦耳朵里。
她卷饼的手停在半空,慢慢放回盘子里。
“有些构想太超前,甚至摸到了量子力学的门槛。”林振提起茶壶,给两人的粗瓷杯续满茶水,“他在笔记最后几页画的那个晶格震荡模型,放在现在的国际物理学界,也是扔下了一颗核弹。你父亲,是个真正的先驱。”
魏云梦低下头,盯着茶杯里浮沉的茶叶梗。
那是她心里的一根刺,扎了很多年。
“那时候没人信他。”她的声音有些哑,“连我都觉得……他是不是因为实验失败太多次,精神出了问题,在胡思乱想。”
“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疯子手里。”林振举起茶杯,目光灼灼,“他以前是在没有灯的隧道里摸索,撞得头破血流。但他不孤独了。再给我三天,我会让那台机器替他说话,证明他是对的。”
魏云梦猛地抬头。
林振没看她,只是看着杯中浑浊的茶汤,那股子工程师特有的狂傲劲儿又冒了出来。
魏云梦眼眶发热,心口那块压了多年的大石头,这一刻碎了。
她端起杯子,手有些抖:“敬疯子。”
林振笑了,露出一口白牙:“敬疯子。”
两只粗糙的瓷杯磕在一起,“当”的一声脆响,淹没在周围划拳喝酒的嘈杂声中。这声音不高,却像是两个战士在上战场前的歃血为盟。
……
吃完饭出来,前门大街的风有点硬,刮在脸上生疼。
两人没再多话,一路沉默着回到研究院。
还没进大门,隔着老远就看见动力所那个方向亮如白昼。
原本只有几盏路灯的废旧仓库,此刻架起了四盏大功率探照灯,把这片空地照得纤毫毕现。
几十名穿着深蓝色工装的工人正在忙碌,号子声震天响。
地上铺满了手腕粗细的黑色电缆,像是一条条盘踞的黑蟒,蜿蜒着伸进仓库深处。
那台重达数吨的变压器已经被推上了基座,水泥还没干透。
耿欣荣正站在变压器旁边指挥,头发乱成了鸡窝,那副斯斯文文的眼镜早不知去向,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的全是油污。
“慢点!慢点!那是精密仪表,磕坏了把你们卖了都赔不起!”他嗓子哑得像拉风箱。
一扭头,看见林振和魏云梦走过来,耿欣荣愣了一下,随即像是看见了亲爹一样扑过来,一把死死拽住林振的胳膊。
“祖宗!你可算回来了!我都想带着保卫科去外面找人了!”
“怎么个情况?”林振扫视了一圈现场。
“卢所长刚才发了死命令!”耿欣荣激动得唾沫星子乱飞,“后勤处那帮人也是拼了命,说是不能让这炉钢等着电用。本来三天的活儿,硬是让三个班组轮流上,一天一夜给干完了!就在刚才,设备调试完毕,冷却水循环接通!所长问你,明天能不能开炉!”
林振没接话。
他穿过人群,看向仓库深处。
探照灯的光柱下,那台改装后的高频振荡器静静蛰伏着,像一头即将苏醒的钢铁巨兽。
旁边,那根被他亲手打磨过的磁控管阴极,已经在真空室里安家落户。
所有的条件,全部具备。
万事俱备,只欠他这股东风。
只要按下那个红色按钮,恐怖的能量就会瞬间轰击在那些沉睡的硼原子上,唤醒它们,锁死晶界,创造出这个时代最坚硬的骨头。
周围的工人们停下手里的活,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林振。他们在等一个命令。
林振把挎在肩上的军布包取下来,递给身边的魏云梦。
“帮我拿着,那里面是给我妹的书,别弄脏了。”
魏云梦下意识接过包。
林振整理了一下军装的衣领,把袖口的扣子一颗颗扣好。刚才那个在前门大街啃鸭子的年轻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这支长鞭唯一的执鞭人。
一股冷硬的气场从他身上散开。
林振抬起头,目光越过人群,直刺那台钢铁巨兽。
“告诉所长。”
“不用明天。”
林振大步流星走向控制台,声音穿透了嘈杂的夜空,带着一股霸道。
“清场,通电,立刻开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