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玉芬刚把热腾腾的炖肉端上桌,那香味直往鼻子里钻,林夏早就馋得拿筷子在那比划,就等大哥一声令下。
还没等林振开口,楼道里那木头扶手被踩得咚咚响,动静大得像是要把楼板给震塌了。
“婶!振弟是不是回来了?!”
这嗓门,不用看人都知道是谁。
门没锁,刚才被朱大昌闹那一出,还没来得及插销。
门被人拿肩膀顶开,先挤进来的是两个装满老母鸡和鸡蛋的竹筐,紧接着才是个跟黑铁塔似的汉子。
林浩初脸上挂着憨笑,头上冒着热气,棉袄扣子都崩开了一个,显然是一路跑上来的。
他身后,李雪梅挺着个大肚子,一手扶着腰,一手还拎着两包红糖,脸上虽然带着疲色,眼睛却是亮的。
“哎哟!浩初你个愣种!”周玉芬把抹布往桌上一拍,急得赶紧过去扶李雪梅,“不是让你媳妇在家歇着吗?雪梅这都八个月了,身子沉,万一磕着碰着咋整?我说好了明天带小振去看你们的!”
林浩初挠了挠头,把竹筐往地上一搁,那一筐鸡蛋险些晃出来。他嘿嘿一笑:“婶,振弟回来了,这是天大的事。俺在家坐不住,心里跟长了草似的。再说了,雪梅也非要来,说是要沾沾喜气。”
李雪梅被周玉芬扶到沙发上坐下,喘了口匀气,笑着看向林振:“婶说得对,浩初就是个急性子。刚听说红旗车进院了,他在家把那两只下蛋鸡抓得满院子飞,非要拎过来给振弟补身子。”
林振看着这个堂哥,心里头暖烘烘的。
“哥,嫂子。”林振站起身,给林浩初递了根烟,也没说什么煽情的话,只是拍了拍浩初那硬邦邦的肩膀,“来了就好,正好一块儿吃饭。老何,加两副碗筷。”
何嘉石应了一声,转身进了厨房。
林浩初接过烟,别在耳朵后头,这才看见站在旁边的何嘉石,又看见那一屋子的年货,眼睛瞪得像铜铃:“乖乖,振弟,你这……这是把京城的百货大楼给搬空了?这火腿,得有二十斤吧?”
“公家发的,吃不完。”林振把林夏抱起来放在凳子上,“哥,这次回来待的时间短,我想着明天回趟村里。大伯和大娘还在老家,我得回去看看,顺便去祠堂上柱香。”
这年头,讲究个光宗耀祖。
林振现在是少校,又是特等功臣,这就是老林家祖坟冒青烟的大事。
回村祭祖,那是给活人看,也是给死人看,更是给那些曾经看不起孤儿寡母的人看。
浩初一听这话,大腿一拍:“那是必须的!爹前两天还念叨你呢。”
一屋子人都乐了。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
原本杨厂长说要派车,林振给推了。
那辆红旗车太过招摇,加上那是省里的车,总用着也不合适。
最后是杨卫国把厂里那辆崭新的吉普车给调了过来,连油都给加满了。
何嘉石开车,林振坐副驾,后头挤着林浩初和周玉芬。李雪梅身子重,林振坚决不让她跟着颠簸,留在家让林夏陪着解闷。
车轮碾过积雪,压得咯吱作响。
林家村离县城几十里地,路不好走,全是坑坑洼洼的土路。
吉普车颠得厉害,但车里气氛却热烈得很。
林浩初这一路嘴就没停过,指着路边的庄稼地,说哪块地今年收成好,哪家娶了媳妇,哪家又盖了新房。
吉普车刚进村口,就被几个玩雪的半大孩子看见了。
这年头,汽车进村那是稀罕景。
几个孩子把鼻涕一吸,扯着嗓子就往村里跑:“来大车了!来大车了!是不是公社放电影的来了?!”
等车停在林兴昌家那院门口时,周围已经围了一圈看热闹的村民。
林兴昌正蹲在门口抽旱烟,听见动静抬头一看,手里那烟袋锅子差点掉地上。
车门一开,林振那一身笔挺的将校呢大衣,在冬日的阳光底下,那是真精神。脚上的黑皮靴踩在泥地上,跟周围穿着黑棉袄、老布鞋的村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大伯!”林振几步上前,还没等林兴昌反应过来,先喊了一声。
林兴昌手哆嗦了一下,在棉裤上蹭了蹭烟灰,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上下打量了好几遍,这才敢认:“是……是振小子?”
“是我,回来了。”
这时候,何嘉石从后备箱里开始往外搬东西。
成条的大前门香烟,散装的水果糖,整瓶的二锅头,还有那一大块昨天切下来的火腿肉。
围观的村民眼珠子都直了。
“那是林老二家的林振?我的娘咧,这是当了大官了吧?”
“你看那衣服料子,那是呢子!供销社都买不着!”
“啧啧,以前我就说这孩子天庭饱满是个有福的,你们还不信。看看,这才出去多久?”
在林兴昌的张罗下,林振先回了老宅坐了会儿,喝了口热茶。接着,在村长林长贵的带领下,一行人浩浩荡荡往村东头的祠堂走。
祠堂有些年头了,青砖黑瓦,透着股肃穆劲儿。
开了大门,点了香烛。
林振跪在蒲团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他没说什么豪言壮语,也没显摆自己的功劳,只是在心里默默念叨:爹,儿子给您争气了,没给老林家丢人。
起身后,林振让何嘉石把带来的糖果和香烟拆开,给村里的老人们分了分。
这一举动,把他的名声彻底在村里立稳了。
农村人讲究实在。你当了官不忘本,回来还能给乡亲们分把糖,那就是仁义,就是有良心。那些原本还有些嫉妒的闲言碎语,在这满嘴的甜味里,全变成了夸赞。
大娘王秀兰拉着林振的手,眼泪止不住地流:“好孩子,好孩子。你在外头受苦了,家里都好,不用惦记。你大伯天天念叨你,这回可算是把心放肚子里了。”
一直折腾到过了午饭点,林振才谢绝了村长留饭的好意。妹妹林夏还在家等着,他不放心。
回城的路上,何嘉石把车开得飞快。
林浩初坐在后座,显然是刚才在村里长了脸,兴奋劲还没过:“振弟,你是没看见,刚才林赖子那怂样!还有二大爷,平时走路鼻孔朝天,刚才接烟的时候手都在抖!真解气!”
周玉芬笑着拍了林浩初一下:“少说两句,都是乡里乡亲的。”
刚拐进家属区,就看见自家楼底下围了一群人,乱糟糟的。
林夏那带着哭腔的尖叫声穿透人群传了出来:“嫂子!嫂子你别吓我!娘——!哥——!”
林浩初脑子嗡的一声,还没等车停稳就推门跳了下去。
“怎么了?!”
只见李雪梅正半躺在楼道口的水泥地上,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的汗珠子大颗大颗往下滚,身下的裤子已经湿了一大片,那是羊水破了!
林夏在旁边急得直跺脚,手里还抓着个半截的红薯,那是她刚才正烤给嫂子吃的。
几个邻居大妈围在旁边,也是手足无措。
“哎呀,这是要生了!怎么提前这么多天啊!”
“这羊水都破了,得赶紧送医院啊!这大冷的天,在地上躺着可不行!”
林浩初一看这这场面,那么个像铁塔一样的汉子,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雪梅!雪梅你咋了?!”
“别嚎了!”林振一把拽住堂哥的衣领子把他提起来,这时候不能乱,“把后座腾出来!老何,把车开到楼道口!”
何嘉石那车技没得说,一个倒车,车尾几乎是贴着李雪梅停下的。
“浩初哥,别发愣,抱嫂子上车!平着抱!别挤着肚子!”林振吼道。
林浩初这才回过神,咬着牙,一身蛮力这时候派上了用场。他小心翼翼地把媳妇抱起来,动作轻得像是在抱一块豆腐,把李雪梅平放在吉普车后座上。
周玉芬也慌了神,赶紧爬上车,把李雪梅的头枕在自己腿上,不停地给她擦汗:“不怕不怕,雪梅啊,咱们这就去医院,很快就到了。”
林振关上车门,自己跳进副驾:“去县医院!快!”
何嘉石一脚油门,吉普车像离弦的箭一样窜了出去。
一路上喇叭按得震天响,硬是在人流里杀出了一条血路。
到了医院门口,还没等车停稳,林浩初就跳下去喊医生。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李雪梅被推进了产房。
手术室外的长廊里,安静得可怕。
林浩初蹲在墙角,双手抱着头,在那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手抖得连火柴都划不着。
周玉芬在那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求菩萨保佑。
林振靠在墙上,盯着那盏亮着的红灯,心里也有些焦躁。
何嘉石站在走廊尽头,像个尽职的哨兵,把那些想凑过来看热闹的病人家属都挡在了外面。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每一秒都像是在锯木头。
突然,“哇——”的一声啼哭,嘹亮有力,瞬间刺破了走廊里的死寂。
林浩初猛地站起来,脑门直接撞在了灭火器箱子上,他也顾不得疼,冲到产房门口。
门开了。
一个戴着口罩的小护士走了出来,满眼笑意:“谁是家属?林浩初是哪个?”
“俺!是俺!”林浩初嗓子都哑了。
“恭喜啊!生了个大胖小子!七斤八两!母子平安!”
“平安……平安就好……平安就好……”林浩初嘴里念叨着,眼泪刷地一下就下来了,这个一米八几的汉子,哭得跟个孩子似的。
周玉芬腿一软,直接坐在了长椅上,又哭又笑:“谢天谢地,老林家有后了!”
林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感觉后背都湿透了。他走过去,拍了拍还在抹眼泪的堂哥:“哥,别哭了,进去看看嫂子。这名字你想好没?”
林浩初胡乱抹了把脸,傻笑着看向林振:“没呢,俺大字不识几个。振弟,你是文化人,又是大功臣,这名字你给起!让他以后也像你一样有出息!”
林振看着产房里那个还没睁眼、皱巴巴的小红团子,想了想外头那辆满载荣耀的吉普车,又想了想这一路的风雪兼程。
“叫林卫东吧。”林振轻声说道,“保家卫国,旭日东升。”
“好!就叫卫东!林卫东!”林浩初嘿嘿傻乐着,把这名字念了好几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