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医院的事情安顿好,天色已经擦黑了。
林浩初死活要留在医院陪护,说是今晚要守着老婆孩子。
林振也没拦着,给堂哥留了些钱和全国粮票,又叮嘱胡院长多照应着,便带着母亲和妹妹先回了家。
冬夜的怀安县,静得只能听见风卷雪花的声响。
回到家属楼,屋里还残留着中午没散尽的饭菜香。
周玉芬心情好得不行,走路都带风,哼着谁也听不懂的小曲儿,把中午剩下的半锅炖肉热了热,又炒了个醋溜白菜,蒸了一锅二合面的馒头。
在这年头,这一桌子饭菜那是过年都不一定能吃上的。
“来,小何,吃肉!今儿个要不是你车技好,雪梅还不知道遭多少罪呢!”周玉芬一个劲儿地往何嘉石碗里夹肉,那块头最大的五花肉全堆他碗里了。
何嘉石这个铁打的汉子,看着满满一碗肉,嘴角微微动了动,低头闷声扒饭:“谢谢大娘。这是任务。”
就在这时。
“笃、笃、笃。”
敲门声响了。
这声音不急不躁,很有节奏,带着一股子小心翼翼的试探,和白天那个朱大昌砸门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咔哒。”
何嘉石吃饭的筷子瞬间停住,左手已经极其自然地摸向了后腰,眼神里的温度瞬间降到了冰点,死死盯着那扇薄薄的木门。
林振拍了拍何嘉石的手臂,示意他放松。
“这节奏,是杨厂长。”林振太熟悉杨卫国的习惯了,以前他在技术科的时候,杨卫国找他谈话就是这么敲门的,透着股干部的稳重。
林振起身去开门。
门一开,果然是一身蓝色工装、披着军大衣的杨卫国。
老杨没带秘书,手里也没拿公文包,而是提着两瓶西凤酒,另一只手还拎着一包油纸包着的猪头肉。
“杨叔,您这是?”林振侧身把人让进来。
杨卫国一进门,没先跟林振说话,而是摘下帽子,对着正在收拾桌子的周玉芬,深深地鞠了一躬。
“老嫂子,我对不住你啊!”杨卫国声音沉痛,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愧色,“是我这个厂长没当好,监管不严,让朱大昌那个败类混进了工会,还让他惊扰了你们孤儿寡母。这是我的失职!”
这一鞠躬,把周玉芬吓了一跳,手里的抹布都掉了。
“哎哟杨厂长!这可使不得!快起来!那都是那个坏种自个儿心术不正,跟您有啥关系!”周玉芬赶紧去扶,眼圈也有点红,“您平时对我们家的照顾,我都记在心里呢!”
林振把门关上,扶着杨卫国坐到沙发上。
“杨叔,朱大昌的事是个人行为,您不用往自己身上揽。”林振给杨卫国倒了杯热茶,语气平静,“不过,这种人既然能当上副主席,说明厂里的人事考察确实有点漏洞。这毒瘤要是切不干净,以后还会有张大昌、李大昌。”
杨卫国重重叹了口气,接过茶杯。
“查!必须一查到底!”杨卫国咬着牙,把茶杯往桌上一顿,“我已经跟县公安局的老郑通过气了,朱大昌这次别想出来!他在厂里的那些狐朋狗友,有一个算一个,全给我下车间去改造!”
有了这话,这篇儿就算是翻过去了。
林振招呼何嘉石拿了两个酒杯,把杨卫国带来的西凤酒打开,满室飘香。
几杯酒下肚,杨卫国的脸上泛起了红光,但眉头却越锁越紧,一根接一根地抽着闷烟,把屋里搞得烟雾缭绕。
林振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
“杨叔,您今晚来,不光是为了道歉吧?”林振抿了一口酒,辛辣的液体顺着喉咙流进胃里,暖洋洋的,“看您这愁眉苦脸的样,头发都白了不少。厂里遇上难处了?”
杨卫国夹着烟的手一哆嗦,抬头看着林振,苦笑了一声。
“什么都瞒不过你小子这双眼。”
杨卫国把烟头按灭,身子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像是怕惊扰了这屋里的喜气,又像是实在憋不住了。
“林振啊,你也知道,现在上面号召大办农业,咱们县机械厂接了省里的死命令,要在春耕前赶制一批新式播种机和水泵。”
说到这,杨卫国又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地拍了大腿一巴掌。
“可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咱厂里那是宝贝疙瘩,那台苏联进口的1K62车床,趴窝了!”
“坏了?”林振眉毛一挑。
1K62,那就是国内c620的原型机,在这个年代的县级机械厂,那就是镇厂之宝,精密加工全靠它。它一停,整个厂子的精密件生产线就得断。
“彻底坏了!”杨卫国一脸的肉疼,像是自个儿孩子病了一样,“那是当年咱们花外汇换回来的啊!这都半个月了,主轴转起来跟拖拉机似的乱响,加工出来的零件公差大得没法看。咱们厂里那几个八级工老师傅,围着转了好几天,拆也拆了,装也装了,就是找不出毛病!”
“请省城的专家了吗?”
“请了!怎么没请!”杨卫国一脸晦气,“省农机局派了个姓刘的工程师来,看了两天,好烟好茶伺候着,最后撂下一句话:这是主轴箱内部齿轮疲劳磨损,得换原厂件。可现在咱跟老毛子那关系……上哪弄原厂件去?这不是要我的老命吗!”
杨卫国越说越激动,眼瞅着眼泪都要下来了:“这任务要是完不成,别说我这个厂长干不干,耽误了全县乃至全市的春耕,那我就是罪人啊!”
屋里安静了下来。
何嘉石依旧像个木桩子一样坐在角落里,似乎对这些工业上的事毫不关心,只关心那扇门会不会被踢开。
林振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
“杨叔,酒先别喝了。”
林振突然站起身,把杯里的残酒一饮而尽,随手抓起挂在衣架上的军大衣,利索地披在身上。
杨卫国一愣,手里举着酒杯不知所措:“咋?你要睡了?”
“睡什么睡。”
林振整理了一下领口,那双眸子里闪烁着一种名为技术权威的光芒。
他看了一眼杨卫国,语气平淡得就像是去菜市场买颗大白菜,却带着一股子定海神针般的笃定:
“走,去厂里。”
“带我去看看那台洋宝贝。”
杨卫国手里的酒杯“哐当”一声掉在桌上,酒洒了一桌子,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瞪大了眼睛,像看活神仙一样看着林振。
“真……真的?!你有办法?”
“老何,开车。”
林振没解释,只是大步向门口走去,背影挺拔如松。
“是!”
何嘉石应声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