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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三刻,京城还在沉睡。

法政司最深处的密室却早已灯火通明。陆清然站在一面半身铜镜前,身上已经换好了那套深青色司正官服——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如此正式地穿上这身象征官职的袍服。

官服是按照她的身形特制的,比寻常女官服略窄,便于行动。深青色的绸缎在灯光下泛着暗沉的光泽,衣襟、袖口、下摆用银线绣着祥云纹。腰束革带,带上悬挂着一枚象牙腰牌,正面刻“法证司”,背面刻“陆清然”。头上未戴官帽,只用一根简单的白玉簪将长发绾成髻,干净利落。

她在镜前站了很久,仔细检查每一个细节。衣襟是否平整,袖口是否妥帖,腰牌的位置是否端正。这不是普通的梳妆,这是一场仪式——一场将要用真相对抗权力的仪式。

镜中的自己有些陌生。那张脸依旧苍白,眼底有熬夜留下的青影,但眼神却异常清明锐利。她想起刚来到这个世界时的模样,被灌毒酒,被休弃,狼狈不堪。那时的她只想活命,只想自证清白。而今,她却要站在这个王朝的最高殿堂,揭开它最黑暗的秘密。

“大人,都准备好了。”

周仵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陆清然转身,看到三人也已换上了正式的仵作服——深蓝色粗布袍,腰束黑带,头发用布巾包起。虽然品级低微,但此刻他们站得笔直,脸上有种近乎悲壮的肃穆。

墙边,三个特制的木匣一字排开。每个匣子都用紫檀木制成,长三尺,宽一尺,高半尺,匣盖上刻着法证司的徽记——一柄剑与一杆秤交叉,象征武力与公正。匣身用铜角加固,锁扣是特制的机关锁,需要两把钥匙同时转动才能开启。

“按您吩咐,证据分三类存放。”周仵作上前一步,指着第一个木匣,“甲匣,物证原件。先帝遗发样本、丹药残渣、矿石样本、双鱼玉珏、玄诚记名册原件。”

他的手指移向第二个木匣:“乙匣,检验报告与文书证据。您的完整检验报告、丹药成分分析、时间轴图谱、清风证词、陈永年供状、温家账册副本。”

最后是第三个木匣:“丙匣,演示用具。特制药水、试纸、器皿、防护用具,还有……那瓶陈永年昨晚配制的药水。”

陆清然走到木匣前,亲手打开甲匣。里面用特制的锦缎衬垫分隔出一个个小格,每个物证都安放在自己的位置,旁边贴着标签,标注名称、来源、编号。最显眼的位置放着那个琉璃匣,透过匣壁可以看到里面那缕灰白的头发。

她的手指轻轻抚过匣盖。

十五年前,这根头发的主人在乾元殿中一点点走向死亡。十五年后,这缕头发将成为指认凶手的铁证。

“搬运要小心。”她合上匣盖,转头对三人说,“尤其是甲匣,里面的物证大多脆弱,不能有颠簸。”

“大人放心。”吴仵作郑重道,“我们已经演练过多次,从法证司到皇宫的路也提前走过三遍,哪处有台阶,哪处路面不平,都记下了。”

郑书吏则递上一份清单:“这是所有证据的索引,按出示顺序排列。另外,这是可能需要的辅助说明,都做成小抄,夹在袖袋里。”

陆清然接过,快速浏览。清单做得极其细致,甚至考虑到如果朝堂上有人质疑某个细节,该如何迅速找到对应的证据位置。

“你们做得很好。”她轻声道。

窗外传来第一声晨钟。

当——当——当——

钟声浑厚悠长,从皇宫方向传来,穿过黎明的薄雾,一声声敲在人心上。这是每日寅时末的晨钟,标志着宫门开启,早朝将始。但今日的钟声,听起来格外沉重。

“时辰到了。”周仵作低声说。

陆清然深吸一口气,将三个木匣一一锁好。钥匙有两套,她取一套贴身收起,另一套交给周仵作:“你们带着证据从正门走,按计划路线前往皇宫。我……从另一条路走。”

“大人,您不和我们一起?”吴仵作惊讶。

“还有些事要处理。”陆清然没有细说,“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保护好证据。到了宫门,会有人接应你们。”

三人对视一眼,齐齐躬身:“遵命。”

他们抬起木匣——甲匣由周仵作和吴仵作合抬,乙匣由郑书吏负责,丙匣则由另外两名早已等在门外的可靠差役搬运。五人悄无声息地离开密室,脚步声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

陆清然独自留在密室里。她走到墙边,拉开一道暗格,里面还有一个小巧的紫檀木盒。这是她最后的准备——盒子里不是物证,而是一些私人物件。一枚磨损的银针(她来到这个世界后用的第一件工具),几张写满化学公式的草稿,还有……萧烬那日给她的那枚玉佩。

她拿起玉佩,温润的触感从掌心传来。玉佩上刻着一个“烬”字,边缘已经磨得光滑,显然常年佩戴。

那天他说:“从此刻起,你我不再只是盟友。你是本王唯一的……命运共犯。”

命运共犯。

陆清然将玉佩握紧,然后放入怀中贴身的位置。

刚做完这些,暗门被轻轻推开。

萧烬走了进来。

他换上了一身正式的亲王蟒袍——玄色为底,上用金线绣五爪行龙,龙目以珍珠点缀,在灯光下灼灼生辉。腰间束玉带,悬挂着亲王金印。头上戴着七梁冠,冠前缀着七颗东珠。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腰间佩着的那柄剑——剑鞘乌黑,没有任何装饰,但那种沉敛的杀气却掩藏不住。

按制,亲王入宫不得佩剑。但他是镇北王,有先帝特许“剑履上殿”的殊荣。这柄剑他十五年未曾佩戴,今日却破例戴上。

两人在密室中对视。一个深青官服,一个玄色蟒袍;一个手握真相,一个身负武力;一个代表科学,一个象征权力。

竟有种奇异的和谐。

“准备好了?”萧烬先开口。

陆清然点头,指了指已经空了的木匣位置:“证据已经出发。你的人接应?”

“杨钰安首辅亲自在宫门等候。”萧烬说,“他会带证据从侧门入宫,直接送到乾元殿偏殿。那里已经布置好,有玄甲卫把守。”

陆清然有些意外:“杨首辅亲自出面?”

“三朝元老,对先帝忠心耿耿。”萧烬走到窗前,望向渐渐亮起的天色,“昨夜我去见他,把所有的证据都给他看了。这位老臣……哭了。他说他愧对先帝,当年先帝病重时,他也曾起疑,却不敢深究。”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他说,今日他会站在我们这边,用他最后的威望,为我们开路。”

陆清然沉默。她想起那位白发苍苍的老臣,每次朝会都站在文官首位,总是闭目养神,仿佛对一切都不关心。却原来,心里藏着这样的愧疚。

“你呢?”她问萧烬,“太后那边……”

“母后昨夜传话,让我今日不要上朝。”萧烬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她说她身体不适,要我留在慈宁宫侍疾。”

“你怎么回?”

“我说,”萧烬转过身,目光如炬,“今日是先帝冥诞,为人子者,理当祭拜。侍疾之事,祭典之后再说。”

他说得平静,但陆清然听出了其中的决绝。这是公然违抗太后的旨意,几乎等于撕破脸。

“她会阻挠吗?”

“会。”萧烬肯定地说,“但她拦不住我。我是镇北王,有先帝特许的剑履上殿,有开府建牙之权。除非她当场下旨夺我王爵,否则没人能阻止我进乾元殿。”

他顿了顿:“而如果她真那么做……就等于承认她心里有鬼。”

窗外传来第二遍晨钟。

钟声比刚才更急,更密,像是在催促。

“该走了。”萧烬伸出手,不是要牵她,而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陆司正,今日,你我并肩而战。”

陆清然看着他伸出的手,忽然想起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合作——也是在密室,她检验先帝遗发,他守在门外。那时他们还只是盟友,彼此试探,彼此戒备。

而今,他们站在同一边,面对同一个敌人。

她将手放在他掌心。他的手很稳,很暖,掌心有常年握剑留下的薄茧。

“并肩而战。”她重复这四个字。

两人走出密室,穿过法证司空旷的大堂。天光从大门外照进来,在地上投出长长的影子。门外,一辆青篷马车已经等候多时。

“你不和我一起?”陆清然问。

“我骑马。”萧烬指向另一边,那里拴着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马鞍旁挂着那柄剑,“有些路,必须一个人走。有些门,必须一个人进。”

陆清然明白了。他是亲王,要按亲王的仪制入宫。她是官员,要走官员的通道。这是礼制,也是策略——分头行动,让那些想阻拦的人无法同时阻截两边。

“乾元殿见。”她低声说。

“乾元殿见。”萧烬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

马车缓缓启动,驶向皇宫东侧的官员通道。陆清然坐在车内,透过车窗回望。晨光中,萧烬骑在马上的背影挺拔如松,玄色蟒袍在风中微微扬起,腰间那柄剑反射着冷冽的光。

他像一柄出鞘的剑,直指那座看似辉煌的宫殿。

马车转过街角,再也看不见了。

陆清然收回视线,闭上眼睛,在脑海中最后一次梳理今日的计划。证据出示的顺序,言语的表达,可能出现的质疑,应对的方案……每一个环节都清晰浮现。

她知道,今日之后,无论成败,她在这个世界的命运都将彻底改变。

要么成为揭开真相的英雄,要么成为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没有第三条路。

马车在青石板路上行驶,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规律而单调。远处传来第三遍晨钟,这是最后一次,意味着宫门即将关闭,迟到的官员将被记录在案。

陆清然睁开眼睛,眼中最后一丝犹豫也消失了。

她整理了一下官袍的衣襟,坐直身体。

马车在宫门前停下。守门的侍卫检查腰牌,看到“法证司陆清然”几个字时,眼神明显变了变。

“陆司正,”一个侍卫低声道,“杨首辅交代,请您从侧门入,他在里面等您。”

“有劳。”陆清然下车,跟着侍卫走向侧门。

穿过长长的宫道,乾元殿巍峨的轮廓越来越清晰。晨光给琉璃瓦镀上一层金红,飞檐上的吻兽在光线中投下狰狞的影子。

殿前广场上,文武百官已经陆续抵达,按照品级列队。绯袍、紫袍、青袍、绿袍,色彩分明,像一块巨大的调色板。低语声、咳嗽声、整理衣冠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压抑的嘈杂。

陆清然在侧门处见到了杨钰安。这位三朝元老今日穿上了最正式的朝服——紫袍玉带,头戴七梁冠,手持象牙笏板。他看到陆清然,微微点头,眼神复杂。

“陆司正,”他低声说,“证据已经送到偏殿,有人看守。今日……拜托了。”

这话从一个首辅口中说出,分量极重。

“下官定当尽力。”陆清然躬身。

杨钰安看着她,良久,叹了口气:“十五年了……该有个了结了。老夫这把年纪,没什么好怕的。只愿今日之后,先帝在天之灵……能够安息。”

他说完,转身走向文官队列的首位。那背影有些佝偻,但步伐坚定。

陆清然站在侧门的阴影里,望向广场。她在寻找萧烬的身影。

终于,在武官队列的最前方,她看到了他。

他独自站在那里,周围空出一圈——不是没人敢靠近,而是那种无形的气场让人不敢接近。玄色蟒袍在晨光中格外醒目,腰间的剑即便在剑鞘里,也散发出凛冽的气息。

仿佛感应到她的目光,萧烬忽然转过头,看向侧门方向。

隔着半个广场,隔着数百官员,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没有言语,没有动作,只是对视。

然后,萧烬微微点头。

陆清然也点头回应。

晨钟彻底停歇。

宫门缓缓关闭。

乾元殿沉重的殿门,在晨光中,缓缓开启。

决战,开始了。

(第361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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