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目光极深地看了一眼被明志护在身后的明心,那一眼复杂得难以形容,“师兄既已管教,便罢了。”
他不再看他们,微微侧身,对着明志略一颔首,算是回礼,也表明了此事揭过。
明志松了口气,再次致歉,便拉着明显松了口气却依旧茫然的明心,快步朝着僧寮的方向离去,边走边低声嘱咐着什么。
银杏树下,又只剩下燕凌一人,和满地凌乱的树影。
“子恒。”
燕凌刚歇口气,公仪繁那带着一种独特的穿透力的声音传了过来。
他就站在十步开外的青石小径上,不知已旁观了多久。
燕凌是个情绪收得很快的人,
他转身,姿态无可挑剔,微躬身:“陛下。”
他的脸上已寻不到半分之前的激动或虚弱,只余下一点恰到好处的,属于臣子被惊动后的恭谨。
公仪繁缓步走近,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随即,他的视线越过燕凌,投向他身后求缘树上。
“这求缘树,如何。” 他开口,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燕凌心下了然。皇帝问的,绝非方才与明心的那场小小的“失仪”。
他问的是更早之前,问的是孟晚贞,问的是北境,问的是他燕凌此刻的心绪。
空气有片刻的凝滞。远处传来的诵经声更显得此处寂静深沉。
燕凌眼帘微垂,声音是一贯的温润腔调:“古树有情,承载众生心愿。红绸系挂,皆是虔诚寄托。只是……”
他略一停顿,仿佛在斟酌词句,“草木无知,终究是外物。缘起缘灭,福祸相依,终究在人心,在天意,非一树所能左右。”
公仪繁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直到燕凌说完,他才极轻地“呵”了一声,不知是赞许还是别的什么。
他重新将目光投向燕凌,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慵懒笑意的眼睛,此刻深不见底。
“子恒,你总是这样。” 他摇了摇头,语气里听不出是失望还是别的什么。
“滴水不漏,严丝合缝,把所有人都推得远远的,连朕有时都看不透,你心里到底装着什么,又到底……在乎什么。”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飘向北方阴沉的天际。
“孟晚贞此去,并非寻常巡边。北狄几个大部落近期异动频繁,恐有大战。”
他话锋一转,目光重新锁住燕凌,“刀剑无眼,烽火无情。今日一面,或许……就是最后一面。”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带着千钧重量。
然而,燕凌脸上依旧是那副沉静的神情,甚至因为皇帝的告知而显得更加凝重肃穆。
他挺直背脊,拱手,“陛下告知军情,臣感念信任。”
“孟小姐既以身许国,马革裹尸亦是夙愿。亦盼……天佑忠良,平安凯旋。”
公仪繁定定地看着他,看了许久。
最终,公仪繁什么也没说,只是极轻地摇了摇头。
他转身,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脚步声在寂静的庭院中清晰可闻。
走出几步,他背对着燕凌,声音飘来,带着一丝复杂:“回府去吧。起风了。”
燕凌站在原地,对着皇帝离去的背影,躬身行礼,直至那身影完全消失在殿阁阴影之中。
然后,他缓缓直起身。
风确实大了,卷起地上的落叶与尘埃,吹得满树红绸疯狂舞动。
远处,北方天际,浓云密布,隐隐有雷声滚动。
咚,钟声敲响。
大悲寺祈福法会,在风雨来临之前结束了。
-
雨一连下了两三天,何老头晒得草药都发霉了。
差不多到晚上子时,茅屋里已经没有油灯光了,一片寂静,而外面还在淅淅沥沥的下着小雨。
万籁俱寂里,忽然有极轻的声响,盖过了雨声。
那声音细碎又伶仃,落在院中的水洼里,漾开极淡的涟漪,像是什么踩过水面。
嘎吱。
朽坏的木门轴,被一股极轻的力道撬动,一只手,搭在了斑驳的木门板上。
那手生得极白,是那种久不见天日的白,白得近乎发青,指尖纤细,又带着一丝兽类特有的尖锐。
门扉被推开一条缝,一道瘦长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
来人披着一头灰扑扑的长发,发丝濡湿了,黏在颈侧,却丝毫不显狼狈。
一双眸子在黑暗里亮得惊人,是极纯粹的金黄色,眼尾还有抹浅浅的黄晕,像是天生的眼线,妖异得很。
一股异香,也随着这道身影漫了进来。
不是花香,也不是草木香,是那种带着点甜腻的,像是蜜渍果子,浓得化不开,却又清冽得很,闻着竟让人有些发昏。
是黄鼬成的精。
这只黄鼬精垂着眸子,目光扫过发霉的草药上面,再移到床榻上正睡觉的梵音脸上。
他喉结轻轻滚动,贪婪地舔了舔唇角,鼻尖翕动着,嗅着那缕若有若无的气息。
分明是凡人的气息,却好像带着能洗髓伐骨,助他一步登天的灵气,简直是比仙丹还要诱人的大补之物。
他的身形轻飘飘的,脚底点不沾尘埃,如一缕青烟般飘到床前,悬在梵音身侧。
指尖那泛着玉色光泽的尖锐指甲,抚过梵音的眉眼。
眼底的贪婪愈发浓重,金瞳里翻涌着近乎癫狂的渴望,指甲顿在她光洁的额角,轻轻一点。
霎时,一层极淡的黄光漫过梵音的眉眼,幻境开启。
山里的黄皮子,最是偏爱两样东西。
一是亮晶晶的金银珠宝,二是未经人事的稚子。
而这只修行了百年的黄鼬精,更是有着其他癖好。
他偏爱着稚子在幻境里极致愉悦,全然沉沦的模样。
偏要在那样的时刻,将那一身纯净的灵气连骨带血地吞噬干净,那滋味,才叫一个销魂蚀骨。
幻境之中,一架香薰软床静立,床架上的红绸罗帐被风吹得悠悠摇曳,帐内暖香氤氲,浓得化不开。
“呵呵。”
一声轻笑,清悦动听,又带着几分勾人的磁性,悠悠缠上梵音的耳畔。
她睫羽轻颤,鼻尖萦绕着那股甜腻又清冽的异香,慢慢睁开了眼。
入目所及,便是一双鎏金般的眸子,澄澈又妖异,美得叫人失了言语。
“醒了?”
少年伏在床边,一身素白丝绸衣袍松松垮垮地披着,领口大开,露出半截莹白如玉的肩头,肌肤在暖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
梵音怔怔地望着他,一时竟忘了移开视线。
少年见她这般模样,薄唇微勾,微微倾身,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脸颊,带着那股独特的异香,低低问道:“我生得,可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