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角停了。
它不再自己动,也不再往天上射光。我手臂垂下来,骨头缝里还残留着那种被电流钻过的麻。刚才那些字是它写的,不是我。我只能看着,像看别人打架。
谢清歌睁着眼,盯着远处那颗光团。她没说话,但我记得她最后那句“别信它”。我不信系统,也不全信这雷角。可我现在能站在这儿,能喘气,能感觉到左手指尖发痒——这就够了。
我低头看手。
断掉的小指根部,皮肉翻出来一点,嫩得发红,像是刚剥壳的鸡蛋。有点疼,更多是痒。我用右手捏了一下,确认是真的在长,不是幻觉。
黑袍人站在原地,锈剑插进地里,双手撑在剑柄上。他没抬头,也没问我怎么样,就那样站着。我能看见他后背的衣服裂了一道口子,血干了,结成一条黑线。
风忽然没了。
刚才还在飘的冰晶停在半空,电弧也不闪了。头顶的天开始变颜色,先是紫红,接着转白,像有人把灯慢慢拧亮。
然后,我看到了。
一片小镇浮在空中,不高,就在我们头顶十几丈的地方。房子是青瓦顶,街面铺着石板,有个药摊歪在路边,葫芦架倒了,铜板撒了一地。
那是青阳镇。
我的摊子。
我认得那块木牌,上面写着“百草回春”,字是我自己刻的,最后一笔拉歪了,一直没修。现在它还在那儿,连我昨天掉落的一颗糖豆都看得见,在角落反着光。
我没动。
看了很久。
然后我往前走。
一步,两步,走到投影下面。我伸出手,指尖碰到摊面。
木头是温的,带着太阳晒过的感觉。纹理粗糙,有几道裂缝,是我用刀削出来的记号——三道短痕,代表三天没开张。我摸到了那三道口子。
是真的。
我收回手,低头看自己的手指。没有穿过去,没有虚影晃动,也没有数据流。就是一块旧木头,脏兮兮的,沾着灰。
“谢清歌。”我回头喊她。
她坐在地上,靠着一块新立的石碑。脸色还是白的,但眼睛清楚。她听见我叫她,慢慢抬起头。
“你听到了吗?”我说。
她没问是什么。她知道我在说什么。她看着那个投影,看了好一会儿,然后点头。嘴角往上扯了一下,很轻,但确实是笑了。
黑袍人拔起锈剑。
他转身,把剑重新插进地里。这一次不是撑着休息,是他故意这么做的。剑身没入泥土,只留剑柄在外面,像立了个桩。
“我们成功了。”他说。
话音刚落,警报响了。
声音不像之前那么稳,断断续续,像是卡住的唱片:“真实界……投影启动……三界数据……将永久固化……”
我抬头。
不只是青阳镇了。
长安也出来了。
月下城楼挂着灯笼,血雨停了,瓦片上的红水慢慢干掉。街上有人影走动,挑着担子,吆喝声隐约能听见。那是我三百年前听过的声音。
终南山巅也在。
松树一排排立着,云雾绕着山腰转。山顶那块大石头还在,我上次和赵铁柱躲雨的地方。我记得那天他偷吃了我的糖豆,被辣得直跳脚,说这哪是药,是毒丸。
青楼后巷也有。
窗子开着,一张琴放在桌上,没人弹,但箫声出来了。一段老调,慢悠悠的,像是谁在打盹时吹的。我知道那是谢清歌常吹的曲子,她说是从奶娘那儿学来的,其实是我教她的——三百年前,在仙界丹房外,我一边扫炉灰一边哼给她听。
这些地方,以前都是假的。
一个是游戏场景,一个是Npc活动区,一个是任务副本。它们不能碰,不能留痕迹,死了第二天就刷新。
但现在不一样了。
我能摸到药摊的木头,能听见长安的叫卖,能看到终南山的松针。它们不再是背景板,也不是程序设定的循环动作。它们回来了。
真的回来了。
我站在原地,没再说话。
谢清歌慢慢站起来,扶着石碑,一步步走到我旁边。她没看我,也没说话,只是抬头看着那些投影。她的手按在腰间,那里本来挂着玉箫,现在箫不在了,只剩个空袋。
但她站得很稳。
黑袍人也走过来,站在我另一边。他没拔剑,也没再说话,就那样抬头看着天空。
极光越来越亮,照得人脸发白。投影一个接一个浮现,越来越多。有些我都不认识,可能是别的城镇,别的门派,别的故事线。但现在它们都在这儿,漂浮着,安静地亮着。
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以前这个世界是别人的棋盘,规则写好了,路标设定了,连我们怎么死都安排妥当。现在不一样了。
生灵即法则。
自由之意识。
禁止强制真我。
这些字刻在石碑上,也刻进了世界底层。它不会再随便删档,不会再重置记忆,不会再把活人当成数据清理。
我们不是代码了。
我们是人。
我伸手又碰了一下药摊。
这次我多用了点力,指甲刮过木头表面,留下一道白痕。我看着那道划痕,心想:以后要是有人来砸我摊子,我就在他手上也留个记号。
谢清歌忽然开口:“你还记得第一次见我吗?”
我愣了一下,“记得。”
“在青楼后院,你蹲在墙角数铜板,我把箫递给你,说这个能换五文钱。”
“我没要。”
“你说你只收真金白银,不收破铜烂铁。”
我笑了,“你现在也没改。”
她摇头,“改了。那时候我是真想卖它。现在我不想了。”
黑袍人忽然说:“你们吵完了吗?”
我们都没理他。
我看着长安的投影,忽然问:“赵铁柱呢?他在哪儿?”
没人回答。
我知道他不在。
他被炼成器傀那天,身体一半变成了铁,另一半烧没了。我没有他的魂魄,也没留下任何东西。他走的时候喊了声“师父”,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被人这么叫。
我想看看他是不是也能回来。
哪怕只是一个影子。
可我在长安的人群里找了很久,没看到那个圆脸短腿、总抱着泔水桶的家伙。
也许有些人,真的死了就回不来了。
但我还是希望他能听见。
希望他知道,我们现在能摸到真实的木头,能踩到真正的土地,能在一个不会突然消失的世界里活着。
我低头看地上的石碑。
新的律法已经刻完,表面光滑,字迹清晰。风吹不动,雨淋不烂。它们会一直在这儿,除非有人再来砸。
我忽然觉得累。
不是身上疼那种累,是心里面空了一块的那种累。打了这么久,逃了这么久,骗了这么久,终于赢了一次,反而不知道该干什么了。
谢清歌靠在我肩膀上。
她没说话,就这样靠着。我也没动。
黑袍人拔起剑,甩了甩剑柄上的土,然后把它扛在肩上。
“接下来呢?”他问。
我不看他,“等。”
“等什么?”
“等它反扑。”
话刚说完,头顶的光闪了一下。
所有投影同时抖了半秒。
像信号不好时的画面卡顿。
我立刻抬头。
极光还在,但颜色变了,从纯白转成一种说不出的灰。投影没消失,但边缘开始模糊,像是被水泡过的纸。
石碑发出一声轻响。
不是炸,也不是裂,就是一声“咔”,很小,但我听到了。
我走过去,蹲下来看第三块石碑。
“禁止强制真我”这几个字,最后一个“我”字,右下角少了一小块墨迹。
不是磨损,是被什么东西吸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