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开了,老苍头佝偻着背,提了个食盒慢吞吞挪进来,也不吱声,把食盒往正屋桌上一搁,转身就往外走,顺手还把门给带严实了。
食盒里装着四样菜:酱焖小土豆炖得油亮亮,酸菜白肉血肠热气腾腾,拌三丝清口,外加一碟金黄的小米面窝头。底下还压着一小坛高粱烧,配四个粗瓷酒盅。
“这老爷子,话比金子还金贵。”王二贵一边摆碗筷一边嘟囔。
尚和平却瞧见食盒底层露出纸角,抽出来一看,是张叠成方胜的纸条。
展开,一行潦草小字:“酉时三刻,后街‘老顺兴’酒馆。”没落款,字迹也不是看不出来是不是韩文耀的。
尚和平就着王二贵点着的灯烛引了,纸灰簌簌落下。
“二贵,晚上我出去一趟。你们守着院子,警醒点,除了韩先生的人,谁叫门都别开。”
“哎……少爷,我跟你去吧!”王二贵瞪着一双红丝眼。
“你好好休息吧。都快成红眼兔子了。”尚和平拍拍他肩膀,“你看好咱们的‘退路’,这差事顶要紧。”
“我们初来乍到,还没摸清情况,人多眼杂,反而不便。”听尚和平这么说王二贵才断了念想。
四人胡乱扒了几口中饭,赶紧倒炕上补觉。
酉时刚过,奉天城已罩在青灰暮色里。街铺陆续挂起灯笼,在主干道上晕开一团团昏黄。
尚和平换了身韩文耀准备的灰布棉袍,戴顶旧毡帽,顺着胡同往后街溜达。
“老顺兴”就是个寻常小酒馆。三开间门脸,蓝布幌子油得发亮。
里头七八张方桌,挤满了拉洋车的、扛大包的、做小买卖的苦哈哈。
空气中混着劣质烧刀子、旱烟和汗酸味儿。
尚和平在门口稍停,眼风扫过店内。
靠窗那张桌旁坐着个精壮汉子,二十出头,黑红脸膛,穿着半旧羊皮坎肩,正低头就着花生米抿酒——正是马燕来。
对面特意空着个座儿。尚和平走过去,低声问:“马队长?”
马燕来抬眼,看了看尚和平,面无表情,也没吭声,指了指空位子,只把对面那只酒盅推过来,提壶斟满,往尚和平面前一推。
尚和平有点尴尬,马燕来这是挑理了?落座之后端起酒杯,“小马哥!我来晚了,自罚一杯!”
马燕来这才咧嘴笑了,一口白牙亮晃晃:“叫哥就对了!叫啥队长。你没来晚,是我来早了。尚兄弟,旁的先撂下,走一个。”
俩人一碰盅,仰脖干了。烧刀子辣喉,一股热线直滚进肚里。
“痛快!”马燕来抹把嘴,压低嗓门,“大哥去你给联络郭营长了,说明天晚上正式给你们接风洗尘。”
马燕来又吃了颗花生米,“这地儿是我选的,主要说话便当。掌柜的是我老表,这些喝酒的都是苦力人,没人听墙根。我刚交了镖,饿了就没等你。”
不待尚和平说什么客套话,马燕来又转回头招呼,“掌柜的,酱牛肉上来!”
尚和平笑着点头,马燕来为人爽快,坐得稳当,眼神利,右手虎口茧子厚实——是个长年握缰绳、也使过刀枪的主儿。
“小马哥,跑关东见多识广,这回的事,韩先生大概说了吧?”
“东山寨的麻烦,还有巡防营那档子,说了个囫囵。”马燕来丢颗花生米进嘴,嚼得嘎嘣响,“尚兄弟,不瞒你,我跑驮队二十来年,关内关外哪儿没蹚过?东山匪扎营跳狼涧那地方,我小时候真走过。”
尚和平精神一振:“小马哥知道跳狼涧那地方?”
“地方记忒清楚了!但之前不知道叫跳狼涧。要不是韩大哥,我都不爱接东山寨那边的买卖。”马燕来眯起眼,像在翻老黄历,“那地方险要不说,的确邪性。”
“光绪二十几年的事儿。我才几岁,跟我爹的驮队从宽甸往奉天运药材,当时路过就应该是跳狼涧,赶上暴雨,山洪冲了道,困在那儿两三天。”
“有个老采参客搭伴,喝高了说胡话,讲山里带着‘金气’,早先有‘金帮’开过洞子,后来不知咋封了,死了不少人。”
“金帮?”
“嗯,专挖金子的团伙。那老客说,金脉邪性,挖出的金子带着血光,谁沾谁倒运。还说封洞时里头埋了不少尸首,都是自相残杀死的。”
马燕来摇摇头,“那会儿只当醉话,没往心里去。如今琢磨……怕是真有蹊跷。”
“他还说别的没?”
“说洞口在涧底一块卧牛石后头,石头上刻了个怪符号,像盘着条长虫。”马燕来比划着,“我那时小,好信儿真想去找找,我爹不让,后来雨停路通,急着赶道,也就撂下了。”
尚和平心里一动。盘蛇符号?这和野狐甸死士后脖颈的纹路,能不能对上?
金矿就在东山,为啥寨里从没人提?是不知道,还是憋着不说?
“小马哥,你跑驮队这些年,可听过有人专门打听东山地理,或是收老矿图?”
“有哇!”马燕来一拍桌子,“就这半年!先有人在‘悦来栈’打听,问奉天往东山哪条道好走,山里有没有老洞子。我问他是干啥的,他说收山货。可收山货的哪问这么细?连沟沟梁梁都摸。”
“后来呢?”
“后来更邪乎。”马燕来凑近些,“上个月在安东,碰见一伙人,打扮像商人,可说话做派透着怪。他们拦我驮队,要买一张老地图——驮队老辈都会留下老地图,标着老猎道、采药道。出价五十两银子。”
“您有?卖了?”
“我留个心眼,说地图是有,也挺老,但搁奉天家里。”马燕来憨笑,“结果你猜咋着?那伙人里有个后生,一急眼,秃噜出半句日本话!我跑关东这些年,日本话好歹能辨个音儿。”
尚和平眼神一锐:“日本人?”
“八九不离十。”马燕来声更低,“还不是寻常商人。那伙人眼里有股狠劲儿,像是……行伍里出来的。”马燕来往嘴里送了块牛肉,起劲的嚼着。
“我后来打听,那阵子确有日本‘地质考察队’在安东、宽甸活动,说是勘测铁路。可勘测铁路你自己量呗,惦记我老猎道地图,图啥?”
图啥?图金矿呗——线索又扣上一环。
“所以我没再答理这帮孙子,别说可能有金子,就是没有金子,咱家地图,凭什么给他们小本子,五十两,五百两,五千两也不好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