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就是杨大哥?”
“是我。”
那疤脸汉子收起那副凶狠的表情,但眼神依然警惕,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赵老三不再隐瞒,压低声音:
“山东军的人,奉周镇军长之命,来给这边的义军送点儿东西。”
庙里瞬间安静。
那十几个衣衫褴褛的汉子全都站了起来,眼睛死死盯着赵老三,呼吸急促起来。
“山东军?”
“林经略的兵?”
“江南那边来的?”
赵老三点头:“对。周军长听说山西百姓受苦,特命我们送来一批物资,助各位起事抗清。”
杨汉子深吸一口气,声音有些发颤:
“车上装的……”
“武器,粮食,药品。”赵老三一字一句,“短火铳一百杆,腰刀五十把,弓箭三十副,箭矢两千支。火药五百斤,铁砂三百斤。粮食五百石,药品二十箱。”
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外面呼啸的风声。
许久,一个年轻汉子喃喃道:“一百杆火铳……五十把刀……俺不是在做梦吧?”
杨汉子猛地转身,大步走到车队前。赵老三示意车夫掀开油布。
一捆捆火铳,用草绳扎得结实实实。枪杆在火光下泛着暗沉的光。
然后是腰刀,一把把插在皮鞘里,刀柄磨得发亮。
成箱的箭矢,箭头用油纸包着,防止生锈。
再往后是粮食,麻袋堆成小山,伸手一摸,里面是实实在在的谷子、麦子。
还有二十个木箱,打开一看,金疮药、止血散、纱布、剪刀……全是战场上救命的东西。
杨汉子转过身,眼眶通红。
他忽然单膝跪地,抱拳过顶:
“咱老杨……代山西的父老乡亲,谢过林经略!谢过周军长!”
他身后,那十几个汉子齐刷刷跪下,有人已经哭出声来。
那是压抑了太久的哭声,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嘶哑,破碎。
赵老三连忙扶起他们:“杨大哥快请起!咱们都是汉人,都是同胞,互相帮助是应该的!”
当晚,破庙里前所未有的热闹。
杨汉子的人有三十七个,加上车队的五十二人,把破庙挤得满满当当。
火堆上架起三口大铁锅,煮了稠稠的米粥,赵老三还让人切了几块咸肉放进去。肉香混着米香,在寒冷的山夜里飘散,好些人盯着锅里,不停咽口水。
杨汉子边喝粥边说:“不瞒赵兄弟,咱们在这山里已经躲了小半年。开始有百来人,后来没吃的,病的病,走的走,只剩这些了。鞑子每月定期进山搜一次,咱们东躲西藏,像野狗一样。”
他放下碗,抹了把嘴,眼睛在火光里亮得吓人:
“现在有了这些家伙,咱们就能干一票大的!赵兄弟,你们来得正是时候——听说山西的驻军至少要抽调一半去辽东。咱爷们就趁他后方空虚,打他个措手不及!”
赵老三问:“杨大哥有什么打算?”
“先打曲沃县城!”
杨汉子眼中闪着凶光,“城里只有两百守军,粮仓却有三个,存粮上万石!打下曲沃,开仓放粮,招兵买马!然后再打平阳府城,把整个晋南搅个天翻地覆!”
“有把握吗?”
“原本没有,现在有了!”
杨汉子拍拍身边的长枪,“有了这些家伙,咱们就能跟清兵硬碰硬!况且城里还有内应——守城的一个把总,叫王疤瘌,是我旧识。他爹去年被清兵当街打死,早就恨透了鞑子。只要咱们在外围制造混乱,他就在城里响应,开城门!”
赵老三沉吟片刻:“我们留下三个人,帮你们训练。其他人明天一早就返回山东。”
“这么急?”
“军令在身,不能久留。”赵老三说,“不过杨大哥放心,我们回去后,会向周军长详细汇报这里的情况。如果需要后续支援,还可以想办法。”
杨汉子握住赵老三的手,握得紧紧的:
“赵兄弟,大恩不言谢。等将来林经略北伐,咱们山西的义军一定全力配合!”
翌日,天还没亮。
赵老三留下三个最精干的老兵,带着其余人返回山东。临别前,他把身上所有的干粮都留了下来,只带了够三天的口粮。
杨汉子带着三十七个人,还有刚刚到手的大批物资,消失在吕梁山的深林里。
山路崎岖,雪深没膝。
但每个人肩上扛着枪,腰里别着刀,走起路来虎虎生风。
正月二十,山东军大营。
快马在午时抵达营门,信使滚鞍下马,连跑带爬冲进中军大帐:
“军长!赵队正密信!”
周镇接过那封用油纸包了三层的信,拆开。信很短,只有几行字,是赵老三的字迹,写得匆忙:
“物资已送达,吕梁山义军首领杨汉子接收。其人可靠,有胆识,计划正月二十五后起事,先打曲沃,再图平阳。留三人协助训练。赵老三即日返程。”
周镇看完,长长舒了口气。
(???)
他把信递给田见秀:“成了。”
田见秀仔细看了一遍,脸色变幻:“军长,要不要给经略汇报一下?”
“自然要。”周镇走到书案前,铺开纸,提起笔,“这事可不能瞒着经略。但怎么说,得有技巧。”
他沉思片刻,笔尖落下。
信中详细说明了山西、河南百姓的惨状,清廷苛政如何逼得民不聊生。然后提到山东军探知有义军在山中活动,为抗清大业计,决定暗中支援一批物资,助其起事,以牵制清军,为将来北伐创造条件。
他没隐瞒,也没夸大,实事求是。
写到最后,他顿了顿,又加了一段:
“末将深知此举或有不妥,然见北地百姓水深火热,实不忍坐视。况清廷乃我华夏大敌,凡有抗清之义举,无论何方,末将以为皆当援手。古语云:敌之敌,可为友。今山西义军起,必能搅动清廷后方,乱其部署,为我将来北伐之助力。若有处置失当之处,末将愿一力承担。”
他放下笔,把信装进信封,用火漆封好,盖上自己的私印。
“派人快马送往南京,亲手交到林经略手中。”
五天后,正月二十五。
南京,总帅府。
林天正在和韩承、张慎言商议春耕事宜,信使风尘仆仆赶到,单膝跪地呈上密信。
“山东周镇急报!”
林天拆开信,快速浏览一遍,笑了。
“经略,何事这么开心?”韩承问。
林天把信递过去。韩承和张慎言凑在一起看,看完后,张慎言捋须沉吟:
“支援义军……此事若泄露,恐给清廷口实,破坏眼下的平稳局面。”
“所以要隐秘。”林天语气淡然,“周镇做得对。他有魄力,有眼光。这些义军在清军后方闹起来,多尔衮就得头疼——是继续东征朝鲜,还是先回师平乱?”
韩承点头:“老周这一招,确实高明。既消耗了清军,又不用咱们亲自下场。”
“不止。”林天走到巨大的北地形势图前,手指点在山西的位置,“你们看,山西、河南这些民变,现在还是零星之火。但若有人暗中添柴,火就能烧起来。烧得大了,清军就得从辽东、从山东前线抽兵回去平乱——到时候,咱们的机会就来了。”
他转身:“给周镇回信。第一,赞扬他处置得当;第二,授他临机专断之权,黄河以北的事,他可相机决断;第三,提醒他,支援可以,但绝不能暴露山东军身份。另外……”
他顿了顿:“让匠作营再赶制千余杆旧式鸟铳,配火药两千斤,秘密运往河南。”
“旧式?”韩承有些不解,“咱们的新式燧发枪……”
“不能用新式。”林天摇头,“一是怕泄密,二是……义军拿了太好的武器,反而容易冒进。旧式鸟铳够了,三十步内能破甲,打伏击、守险要,绰绰有余。”
“明白了。”
“还有,”林天想了想又说道,“让夜不收加强对山西、河南的侦察。我要知道,这些义军,到底能闹多大。”
信使领命而去。
林天走到窗前,推开窗。正月末的春风还带着寒意,但院里的老梅已经开了,点点红蕊在枝头颤动。
远处传来长江的水声,滔滔不绝。
山西的雪应该还没化。但吕梁山的深林里,已经有一团火在燃烧。
那团火现在也许很小,只能照亮一个山洞,温暖几十个人。
但只要柴够干,风够大,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而他,要做的就是给这团火,添足够的柴。
“要变天了。”他轻声说。
窗外,一阵风吹过,梅花瓣簌簌落下。
落在雪地里,红得刺眼。
像血。
像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