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把旧伞没能等到它的主人,却等来了一只早已冻僵的乌鸦。
它撞在伞面上,滑落进雪窝,嘴里那片残纸转瞬化作泥泞。
几千里外的辽南京,析津府。
南院枢密使的私邸像一只蛰伏的巨兽,连屋顶的琉璃瓦都透着股生人勿进的阴冷。
韩十八趴在正厅大梁的阴影里,呼吸比冬眠的蛇还要轻。
他三天没吃热食了,胃里像是揣了块冰坨子,时不时抽搐两下。
他从怀里掏出一截两寸长的空竹管。
这是影述营特制的“喉”,竹管内壁嵌着几片薄如蝉翼的铜簧,那是从钟楼废弃的风铃上拆下来的,经过陆寒的手,能把风声切成调子。
韩十八看准了房梁与立柱榫卯间的那道缝隙——那是这座宅子唯一的“伤口”,也是风灌进来的必经之路。
他用匕首轻轻剔掉积灰,把竹管塞了进去,严丝合缝。
做完这一切,他像只壁虎一样退了出去,没留下一丝脚印,只有房梁上的积灰微微乱了一分。
当晚,北风呼啸,像是要把这析津府掀个底朝天。
在那位刚愎暴戾的契丹统帅半梦半醒之际,屋里的风声变了。
那不是风,是有人在哼唱。
声音细若游丝,却又钻心刺骨,带着孩童特有的稚嫩和一种死寂的空灵。
“瞎子敲,哑巴跳,阎王殿里讨个笑……”
耶律大石猛地从榻上坐起,冷汗瞬间浸透了绸衣。
他拔出挂在床头的弯刀,发疯似地劈向空荡荡的屋子:“谁!滚出来!”
没人回答。
只有那凄清的童谣,顺着大梁的缝隙,一遍又一遍地回荡。
风越大,唱得越欢,仿佛那个在代州城外“死去”的孩子,此刻正骑在他的房梁上晃荡着双腿。
侍卫冲进来时,只看到统帅披头散发,刀锋把上好的紫檀桌案砍得稀烂,嘴里还在嘶吼着:“他在屋里!他在唱!给我搜!把墙皮都给我扒下来!”
整整三天,析津府鸡犬不宁。
地砖被撬开,墙纸被撕烂,甚至连屋顶的瓦片都揭了一层,却连个人影都没见着。
那歌声就像长在宅子里的毒疮,风一来就发作。
最后,那座象征着权力的私邸被彻底封锁,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鬼屋。
而在千里之外的江南,早春的江面还泛着寒气。
陆寒站在渡口的一块青石上,看着江心那艘随着波浪起伏的乌篷船。
谢卓颜站在他身后半步,手里托着一把飞刀。
刀身如柳叶,映着江水粼粼的波光,却映不出半点杀气。
“不带走吗?”谢卓颜问。她的声音很轻,怕惊扰了江上的雾。
陆寒没有回头,目光始终锁在那艘船头。
赵小满正盘腿坐在船头,手里拿着块不知哪捡来的破木头充作醒木,对面坐着三四个流着鼻涕的渔家孩子。
“……那天,陆先生把嘴闭上了,就像把刀插回了鞘里。”赵小满的声音顺着水面飘过来,“他不说,是因为不用说了。道理这东西,长在腿上,不在嘴上。”
“啪”的一声,破木头拍在船板上,几个孩子吓得一哆嗦,随即咯咯笑作一团。
陆寒的嘴角微微扯动了一下,那是个极淡的笑意。
他推回了谢卓颜递过来的刀:“这铁太冷,我已经握不住了。如今它不属于我,也不属于江湖。”
谢卓颜低头看着那把刀,沉默片刻,反手一挥。
那柄曾令黑白两道闻风丧胆的飞刀,划出一道银线,“笃”的一声,钉在了渡口那根被纤绳磨得光溜溜的木桩上。
“那就留给这江风吧。”她说。
嵩山少林,达摩洞前。
扫地僧那把秃了毛的扫帚停在了古柏树下。
他感觉到脚下的泥土微微震动,那是地气在翻涌。
他弯下腰,那双枯树皮似的手扒开了松软的泥土,起出了一个小小的石函。
石函并未密封,雨水早已渗入。
里面那张写着“小李飞刀”四个字的宣纸,已经变成了一团黑乎乎的纸浆,字迹蜿蜒扭曲,像是一条条死去的蛇。
老僧捻起那团湿纸,没有惋惜,随手扔进了还在冒着青烟的焚经炉。
火焰腾起的一瞬间,并没有纸张燃烧的焦味,反倒有一股松脂的清香。
火光摇曳中,老僧仿佛听到了无数个声音在重叠——有代州城外的哭嚎,有江南水乡的笑语,还有那破庙里孩子稚嫩的朗读。
“言尽处,即是道生。”老僧双手合十,对着那团灰烬行了一礼,“施主,这红尘的网,你算是破了。”
夜深了,陆寒屋里的灯油快要熬干。
他坐在桌前,手里摆弄着一把旧伞的骨架。
那竹制的伞骨被他一根根拆下来,扔进脚边的火盆。
最后,他从伞柄的空心里,倒出了一枚极小的竹哨。
这是影述营最后的信物,也是唯一能召集所有“影子”的号令。
谢卓颜端着一碗热茶走进来,正好看到陆寒两指用力,“咔嚓”一声,竹哨断成两截。
他推开窗,将断哨抛入漆黑的江流,连个响声都没听见。
“影述营散了。”陆寒转身,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今晚吃什么,“从今往后,世上再无‘听书人’,只有‘赶路人’。所有的暗号、标记,全部作废。”
次日清晨,当邻居大婶端着刚出锅的米糕来敲门时,屋里早已人去楼空。
只有那张缺了角的方桌上,静静地放着那把从渡口拔回来的飞刀,刀尖压着一张泛黄的草纸。
纸上字迹潦草,透着股不羁的狂气:
“故事不怕改,就怕没人敢改。”
春汛来得比往年更早些。
随着江水暴涨,沿江的几十个码头忽然冒出了无数个版本的《雁门雪》。
有的署名“阿哑撰”,有的写着“瞎子补”,甚至还有本名叫“亡魂述”。
故事的内容更是千奇百怪:有的把陆寒写成了三头六臂的神将,有的竟将他写成了贪生怕死、临阵脱逃的懦夫,结局被百姓用烂菜叶砸死。
在杭州府的一家茶馆里,有个书生读到“陆寒跪地求饶”这一段,气得满脸通红,把书往火盆里一扔:“胡说八道!这简直是毁人清誉!”
书页卷曲燃烧,火光中却透出一行夹层里的小字,被火烤得显出了形。
那是一句清脆的童谣词,在火焰的噼啪声中仿佛有人在耳边低语:
“真金不怕火炼,假话也是人言。”
书生愣住了。
而在离官道很远的一个无名山村里,夕阳把土墙染得血红。
一个豁了两颗门牙的小童蹲在墙根底下,手里捏着根黑炭条,在墙上画画。
他画得很丑,线条歪歪扭扭,勉强能看出是一个人举着一把伞,站在大雪地里。
在那人身后,小童密密麻麻地点了无数个白点,那是万家灯火。
他一边画,一边哼着那个没人教过他的调子,声音不大,却字正腔圆:
“哑巴也会打更,瞎子也能写史。伞下没人了,话还在走……”
江南的驿道上,泥泞渐渐干涸。
一个穿着破旧羊皮袄的汉子,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南走。
他的鞋底磨穿了,脚后跟渗出的血把草鞋染成了褐色。
那是韩十八,他那匹瘦马早在三里外的林子里就走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