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市的雨与雪缠绵,已经在这座城市上空盘踞了整月。
天空始终沉得像块浸了水的铅,淅沥小雪刚歇,滂沱大雨便接踵而至,裹挟着日渐刺骨的寒风,将整座城都笼在湿冷的阴霾里。
墓园在雨幕中浸得发潮,浓白的雾气如鬼魅般在林立的墓碑间游走,晕开一片朦胧又诡异的沉寂。
柳潇潇撑着一把黑伞立在一方墓碑前,伞沿垂落的雨珠串成细密的帘,将她与周遭的世界隔出一道冰冷的界限。
她怀里紧捧着的蓝色郁金香沾了雨,花瓣微微蜷缩。
她缓缓俯身,将那束郁金香轻放在墓碑前,花瓣上的水珠滚落,与墓碑上的雨水融在一起,发出细碎又沉闷的声响,落在这死寂的墓园里,却重得像敲在心上。
接着,她从随身的包里取出那本磨得有些旧的日记,这是她从小到大的物件,封面早已被反复摩挲得泛了软。
柳潇潇指尖颤抖着翻开扉页,一张照片猝不及防地滑落,轻飘飘坠在墓碑前。
照片上的那人笑得温柔,眉眼弯成好看的弧度,还是那熟悉的游乐园,但那张合照只剩下顾浔野一个人,旁边的柳潇潇被裁掉了。
雨水很快打湿了照片的边缘,少年的笑容却依旧鲜活,刺得柳潇潇眼眶骤然泛红,滚烫的泪混着冰冷的雨水,顺着脸颊滑落。
那人已经走了一个月。
她日日都会来这墓园,仿佛只要站在这里,就能寻到一点那人残留的温度。
而除了这里,她还会去顾家,去探望自顾浔野离开后便一病不起的顾潜山。
曾经的顾家,顾潜山是顶梁柱,是所有人的底气。
可如今,这根柱子轰然倒塌,顾浔野也离开了,现在只剩下顾墨撑起了整个家。
可也就是在柳潇潇提着保温桶去顾家探望老爷子时,路过顾家那方熟悉的花园时,连日阴雨洗过的草木透着润润的绿,风卷着花香掠过鼻尖,某个被尘封的记忆碎片骤然冲破枷锁。
原来她总觉得与顾浔野初遇时的眼熟,从不是错觉。
那时的她也渐渐想起来。
那是顾浔野七岁的生日宴,顾家大办。
那也是她第一次踏入顾家。
那时她在柳家早已成了多余的人,她性格内向,不愿与别人交流,攥着衣角躲在花园的角落里,看着不远处被众人围在中间的小男孩。
他穿着精致的小礼服,头发打理得整齐柔软,像极了童话里走出来的小王子,眉眼间带着孩童的鲜活与骄傲。
那时的柳潇潇隔着一片开得正好的花丛,远远望着那抹耀眼的身影,心里翻涌着说不清的羡慕。
原来,早在很多年前的那个午后,他们的人生就已悄然有过交集。
只是那时的她黯淡如尘,而顾浔野是众星捧月的光,连一次正式的对视都未曾有过,便成了被时光掩埋的初见。
柳潇潇指尖摩挲着日记粗糙的封底,最终还是翻开了最后一页。
纸面早已被反复摩挲得发皱,上面只落着几行清隽却沉重的字迹:“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已然远去,此后漫长岁月,便让我用一生,来罚自己。”
每一个字都像浸了寒雨的针,落得轻,却在纸页上刻下化不开的疼。
柳潇潇抬头望着墓碑上那张熟悉的名字,心脏像是被寒风攥紧。
谁能想到,那场精心策划的婚礼,最后竟变成了一场冰冷的葬礼。
雨丝还在细密地落,不远处忽然传来轻缓的脚步声。
一道身影撑着伞走来,手里捧着一束盛放的水仙,花瓣莹白,在冷雨里透着干净的光。
那人将花轻轻放在柳潇潇带来的郁金香旁,同她一样,沉默地盯着墓碑,身影在雾气里显得有些单薄。
“秦彦明。”柳潇潇先开了口,目光仍落在墓碑上,声音裹着雨的湿意,“你也是爱他的,对吧。”
秦彦明肩头微顿,良久,低低应了声:“对,我爱他,一直都是。”
闻言,柳潇潇忽然低低笑了声,那笑声里裹着几分自嘲,却又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坦然。
原来这些人都炽热地爱着顾浔野。
可如今,再也见不到了。
那些藏在心底的情愫与遗憾,连同对他的忏悔,终究成了无解的执念,谁也放不下。
“他希望我能成为更好的人。”柳潇潇的声音渐渐发哑,眼眶泛起红意,雨水混着水汽沾在睫毛上,“所以他一直帮我,一直鼓励我,他信任我,他其实是个非常非常好的人……或许我这辈子,生来就留不住人,连他,也终究离我而去了。”
秦彦明始终沉默着,只是静静听着,任雨幕将两人的身影隔得愈发遥远。
说完这些,柳潇潇没有再看秦彦明一眼,径直转身离开。
从今往后,他们因顾浔野产生的交集,大抵也随着这人的离开,彻底断了。
没人说得清事情为何会走到这一步,仿佛顾浔野一走,那些鲜活的过往都失了重量。
而几天后。
柳潇潇收到了顾墨寄来的东西,他说是顾浔野的遗物,是在那场婚礼里留下来的东西。
里面是送给柳潇潇的新婚礼物。
柳潇潇拆开时,里面是一台崭新的相机,旁边还卧着个丝绒礼盒。
打开礼盒的瞬间,一对精致的耳环静静躺在其中。
她按着上面的店名找了好久,终于找到了那家手作店,店主见了耳环,立刻笑着迎上来:“姑娘,这是那位先生特意为你亲手打的,说要最衬你的样式。”
话音落,店主又忍不住打趣:“你可真有福气,那小伙子又高又帅,说话温温柔柔的,特别有礼貌,对你上心着呢。”
柳潇潇指尖攥着盒子,冰凉的触感顺着皮肤蔓延至心底。
她扯了扯嘴角,想挤出个笑,眼泪却先一步涌了上来,只能狼狈地别过脸,强忍着不让泪珠滚落。
店主见状,只当她是被这份心意打动,笑着递过纸巾,又说了几句羡慕的话。
可只有柳潇潇自己清楚,胸腔里翻涌的从不是感动,是密密麻麻的疼,是噬心蚀骨的悔。
这份迟来的礼物,成了扎在她心上最锋利的刀,每想起顾浔野当时为这份礼物付出的心思,便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可一切都回不去了,以后她的生命中不会再有这样一个人了。
但柳潇潇知道,自己不能堕落。
他要撑起顾浔野留下的公司,那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心血。
哪怕只剩她一人,也要守着这家公司,守着与顾浔野相关的最后念想,直到生命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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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日的车祸大家赶到时,入眼却是血泊中静静躺着的两道身影。
如今顾浔野的墓碑不远处,还立着另一个人的碑。
那个执拗的少年,终究兑现了承诺,他无法独自一个人活下去,他没有任何活下去的意义。
而活着的他们心里都揣着同一份执念,舍不下,断不了,甚至无数次想跟着顾浔野一同离开。
在无数个夜里秦彦明,蜷缩在无人的角落,满心只剩对自己的厌弃与唾骂。
他恨自己的胆小,恨自己的懦弱,如果当初能多一分孤注一掷的勇气,至少能亲口将藏了多年的心意说给顾浔野听。
更让他窒息的是,他知道柳潇潇的计划,却因私心作祟,竟也想借此明白顾浔野的选择,他想知道顾浔野是否真的喜欢柳潇潇,所以最终选择了沉默旁观。
如今想来,他与所有人一样,都是将顾浔野推向深渊的凶手。
而这群被痛苦裹挟的人里,费振绝望最是灼人。
每一次都被及时赶来的人拦下。
可正是这一次次的挣扎,让嗅觉敏锐的记者嗅到了风声,“费家少爷为了一个男人寻死觅活”的消息像野草般疯长,一夜之间闹得满城风雨。
费家人震怒又心疼,索性将他关在家中,不许他踏出门半步,还特意派人寸步不离地看护,严防他再做傻事。
昏暗的房间里,窗帘密不透风地挡着光,费振正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浑身的骨头像是被拆开重组般疼。
可这点疼,比起心口的窒息感,根本不值一提。
闭上眼,便是车祸现场那片刺目的红,顾浔野浑身是伤地躺在血泊里,每一道伤口都像刻在他心上,疼得他几乎要呕出血来。
他开始失控地自残,用疼痛麻痹翻涌的绝望,抑郁的情绪如潮水将他淹没,一次次在崩溃边缘挣扎。
他再也见不到顾浔野了,那人就那样死在了他眼前,而他却什么都做不了。
世界骤然空了,他像个被抽走灵魂的木偶,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连呼吸都觉得沉重。
一向开朗阳光甚至有些浪荡不羁的费振变得不愿和人说话,也不爱笑了,身上带着阴沉的死气,甚至不允许任何人接近他。
或许改变一个人大概就是要经历一些让人痛苦的事。
而那场变故之后,秦望竟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彻底没了踪迹。
有人说,他连偌大的秦家都弃之不顾,甚至与家里人断了所有联系。
自此,秦望彻底消失在众人的视野里,像从未在这座城市留下过痕迹,再也没有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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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的时间,柳潇潇成了Loyal公司新的掌权人,昔日的青涩被岁月磨成沉稳,她亲手将这家公司推向国际巅峰,弗朗特是她身边最得力的臂膀。
而与Loyal公司在商界并驾齐驱的,正是秦家的秦氏集团。
两家齐名,在商场上遥遥相对,却从无合作,亦无争执,像两条平行的河,各自流淌,默契地避开所有交集。
当年婚礼变葬礼的惊涛骇浪,早已被无声压下。
顾浔野的名字,成了西京市最讳莫如深的禁忌,没人再敢轻易提及,岁月流转间,连带着关于他的痕迹,也渐渐在旁人记忆里淡去。
费振也淡出了大众视野,同当年的秦望一样,斩断了所有过往,彻底离开了这座盛满伤痛的城市。
四年后。
阳光格外明媚,墓园里草木葱茏,春意漫溢。
一道身影捧着花缓缓走来,对方还戴着黑色鸭舌帽,他停在那方熟悉的墓碑前,碑前早已摆满了各色鲜艳的花束,还有一个小型的赛车奖杯,显然已经有故人来过了。
秦望将手中的白玫瑰轻轻放下。
秦望指尖轻轻拂过墓碑上“顾浔野”三个字,眼中满是爱意,他选择离开试图用时间去遗忘,却发现,时间只是让他更清楚地记得,他有多么爱这个人,多么舍不得这个人。
秦望没有停留太久,转身离去,只留下那束白玫瑰,在暖阳下静静盛放。
而后的每一年,这里都会出现一束白玫瑰。
——
穷极一生,他们都在回忆里追寻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