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潮湾的码头，从未如此喧嚣而肃穆。
当那艘伤痕累累却依旧挺拔的墨鳞梭缓缓靠岸时，早已得到消息、在此等候多时的王擎、李青，以及大批留守的将士、地方官吏，无不屏息凝神，目光复杂地望向那缓缓打开的舱门。
率先走出的，是依旧甲胄染血、面色沉毅的韩闯与萧阵。他们身后，是一队队沉默而疲惫却依旧保持着严整军容的星煞卫与玄兵精锐。许多人身上包扎着显眼的绷带，脸色苍白，但眼神中却燃烧着一种经历血火淬炼后更加冷硬的锋芒。
最后，在两名亲卫的搀扶下，林夜缓缓步出舱门。
他并未穿戴那身显赫的暗金王袍，而是一身简单的玄色劲装，外罩一件半旧的深色大氅，脸色依旧苍白，行走间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但当他抬起头，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扫过码头众人时，一股无形混合着铁血煞气与渊渟岳峙般威严的气势，便无声地笼罩了整个码头。
那是真正从尸山血海中走出的气息，是亲手斩灭邪魔、摧毁母巢后沉淀下的威仪，远非寻常权贵可比。
“末将王擎（李青），参见王爷！恭迎王爷凯旋！”王擎与李青率先单膝跪地，抱拳高呼，声音中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与敬畏。他们虽未亲历海底那场惊心动魄的血战，但根据传回的只言片语和那日侦测到足以令天地变色的能量波动，难以想象那是何等惨烈与辉煌的一战。
“恭迎王爷凯旋！！”
身后，数千将士、众多官吏，齐刷刷跪倒一片，声浪震天，直冲云霄。
林夜微微抬手，声音虽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诸位请起。此战能胜，非本王一人之功。是前线将士舍生忘死，是后方同僚稳固支援，是王将军、李副帅调度有力，更是我大雍国运昌隆，邪不胜正！”
这番话，既肯定了所有人的付出，又将功劳归于集体与国运，让在场许多人，尤其是地方官吏与王擎麾下的将士，心中大为受用。
“王爷过誉，末将等愧不敢当！全赖王爷运筹帷幄，身先士卒，方能一举捣毁邪窟，扬我国威！”王擎连忙道，语气诚挚。
“王将军不必过谦。”林夜缓步上前，在王擎与李青的陪同下，向码头内临时搭建的帅帐走去，“后续清扫与安抚事宜，还要多多倚仗王将军与地方诸位。”
“末将（下官）定当竭尽全力！”众人连忙应诺。
进入帅帐，挥退闲杂人等，只留下王擎、李青、韩闯、萧阵、沈主簿以及几名核心将校。
林夜听取了王擎关于外围岛屿清扫、缴获物资统计以及地方安抚情况的简要汇报。此战，星陨族在东南海疆的核心据点被彻底拔除，连带扫清了数十个被其渗透或控制的外围岛屿与海盗窝点，缴获物资、灵石、以及一些上古残篇颇丰，足以弥补此战的军费消耗，甚至大有盈余。东南沿海的商路与渔场，自此可保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安宁，此乃实实在在的惠民之功。
“做得很好。”林夜点头赞许，“阵亡将士的抚恤、有功人员的赏赐，务必从优从快。所有缴获，除部分留作军资与地方重建之用，其余封存，随本王一同押运回京，呈报陛下。”
“末将遵命！”
“王爷，”李青此时开口，脸上带着一丝忧色，“皇城方面……昨日有快马传讯，陛下听闻王爷奏捷，龙颜大悦，已下旨命礼部筹备凯旋庆典，并令王爷……‘速速班师回京，朕与百官，当出城亲迎’。”
出城亲迎？林夜眉头微挑。这份荣耀，堪称极致。但也将彻底把他推上风口浪尖。皇帝李昱此举，既有褒奖功臣、振奋民心之意，恐怕也未尝没有将他架在火上烤、吸引所有明枪暗箭的算计。
“另外，”沈主簿低声补充，“我们留在皇城的暗线传来密报，安王、成国公府近日虽因王爷大胜而暂时蛰伏，但暗中串联更加频繁。清流之中，也出现了一些不谐之声，隐隐指责王爷‘擅启边衅’、‘杀戮过重’，有违‘仁德’。甚至……钦天监那边，似乎又有了些关于‘天象示警’的微妙传言。”
果然。荣耀的背后，是更加汹涌的暗流。那些敌人，绝不会因为他立下大功就偃旗息鼓，反而会更加忌惮，手段也会更加隐蔽和阴毒。
“知道了。”林夜神色不变，“传令下去，休整三日后，班师回朝。沿途依礼制而行，不得扰民。凯旋仪仗……不必过于张扬，但该有的威仪，也不能少。”他既要表现出对皇命的恭顺，也不能弱了镇南王的声势。
“是！”
“沈主簿，审讯俘虏和解读典籍，可有新进展？”林夜转而问道。
沈主簿精神一振，取出一份加密的玉简：“回王爷，那三名俘虏在反复拷问与搜魂结合下，又吐出一些零碎信息。他们隐约知晓，星陨族内部似乎存在派系分歧，一部分激进派主张尽快唤醒更多上古遗骸、接引‘祖星’，甚至不惜引发界域动荡；另一部分则相对保守，主张缓慢渗透、积蓄力量。静心太妃与李天玑，似乎属于激进派。另外，他们提到一个词——‘归墟之眼’，似乎在东海极深处，是星陨族一处极其重要的圣地或实验场，但具体位置不详。”
“归墟之眼……”林夜记下这个名字。东海归墟，本就充满神秘与危险，若星陨族在那里还有重要据点，威胁将更大。
“典籍解读方面，”萧阵接口道，“那些上古残篇大多损毁严重，但结合赵大人之前的研究，可以确定，星陨族的力量体系，确实与常规的妖魔、修士不同，更接近于利用和改造某种‘天外星辰之力’与‘上古战死者的骸骨与残念’。他们的‘星骸’技术，本质上是一种极其残酷将生灵包括他们自己与星辰之力、死物强行融合的傀儡术。那座小型星门基座，经过我和几位同僚的初步复原推演，其传送原理……极其古怪，似乎并非单纯的跨越空间，更像是……在‘世界薄膜’上钻出极不稳定的孔洞。”
“世界薄膜？”林夜心中一动，这与洞天感知到的“世界壁垒”概念，隐隐相合。
“是的，”萧阵眼中闪烁着求知与忧虑的光芒，“这意味着，他们联系或试图召唤的对象，可能并非存在于我们这个世界正常的‘空间’维度里。这很危险，王爷。这种不稳定的连接，本身就可能导致局部空间崩塌或异变。”
林夜缓缓点头。星陨族的技术和目的，越来越清晰地指向了“世界之外”的威胁。这让他肩头的压力，无形中又重了一分。
“所有研究，秘密进行，务必谨慎，任何异常，立刻上报。”林夜叮嘱道，“那些残篇和星门基座残骸，是重要线索，也是危险之物，回京后，设下重重禁制，单独存放。”
“属下明白！”
三日休整，转瞬即逝。
第四日清晨，望潮湾码头旌旗招展，鼓角齐鸣。
林夜换上了正式的玄色蟠龙王袍，外罩猩红织金大氅，头戴七旒冕冠，腰悬青玄古剑，立于临时搭建的高台之上。虽然面色仍显苍白，但身姿挺拔如松，自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王者气度。
台下，是整齐列队的五千镇南铁军，甲胄鲜明，刀枪如林，经过休整与犒赏，士气高昂到了顶点，肃杀之气直冲九霄。更有一辆辆满载着缴获物资、俘虏以及阵亡将士灵位的车驾，排在军阵之后。
王擎率领留守的东南边军将士，以及无数闻讯赶来的百姓，簇拥在码头及道路两侧，目送这支创造了奇迹的王者之师踏上归途。
“启程，回京！”
随着林夜一声令下，大军开拔。铁蹄踏地，声如闷雷，军容之盛，令观者无不心折。
回京之路，不再如出征时那般隐秘疾行。大军依礼制，浩浩荡荡，沿途州县官员无不提前迎送，供给劳军，百姓更是夹道围观，争睹这位传奇镇南王与百战雄师的风采。关于海底血战、雷霆诛邪的种种传闻，早已在有心或无意的传播下，演变成无数夸张而神异的版本，使得林夜的声望在民间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这一切，自然也都通过各路渠道，源源不断地汇入皇城，传入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耳中。
二十日后，大军抵达京畿之地。
距离皇城尚有百里，便有礼部官员与禁军将领前来接引，宣读了皇帝“出城三十里亲迎”的旨意。沿途净水洒街，黄土垫道，仪仗煊赫，更胜王侯。
终于，在京城外着名的“凯旋门”前，林夜看到了那支规模浩大、代表了帝国最高规格迎接仪仗的队伍。
龙辇凤舆，百官簇拥，禁军环卫。
龙辇之上，一身明黄龙袍的皇帝李昱，面带温和笑意，目光深远。在他身侧稍后，是太子李晟，神色恭谨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再往后，是诸位皇子、亲王、公爵、各部重臣……
安王面无表情，成国公赵元明眼神阴鸷，刘御史等清流神色各异。厉昆仑站在武将班列前列，对着林夜微微颔首，眼中带着赞许与一丝提醒。
“臣，林夜，奉旨平叛东南，剿灭星陨邪窟，今凯旋归朝，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林夜翻身下马，解下佩剑交予亲卫，大步上前，于御驾前十丈处，单膝跪地，声音清朗，响彻全场。
“爱卿平身！”皇帝李昱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愉悦与洪亮，“镇南王林夜，忠勇无双，武功赫赫，一举荡平东南妖氛，扬我国威，壮我军魂！实乃朕之肱骨，国之柱石！此番凯旋，朕心甚慰！当与百官万民，共迎王师！”
“谢陛下隆恩！”林夜起身，姿态恭敬。
一套繁琐而庄重的迎凯旋礼仪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皇帝亲自斟酒赐予林夜与有功将校代表，赏赐金银绢帛无数，当众宣布对有功人员的封赏，并定下三日后于宫中设庆功大宴。
整个过程，荣耀至极，恩宠无以复加。无数道或羡慕、或嫉妒、或敬畏、或隐含杀意的目光，聚焦在林夜身上。
林夜始终保持着得体的恭谨与沉稳，应对自如。他能感觉到，皇帝李昱那温和笑容下的审视，太子李晟目光中的结交与忌惮，安王等人的冰冷敌意，以及厉昆仑那无声的提醒——高处不胜寒。
礼仪完毕，大军由兵部官员引导，前往京郊大营驻扎。林夜则需随驾入宫，参与小范围的御前奏对。
就在林夜准备登上皇帝特赐的王驾时，一个略显尖细却透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在百官队列后方响起：
“镇南王殿下，请留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穿深紫色蟒袍、面白无须、眼神锐利如鹰的老太监，在一队气息沉凝的小太监簇拥下，缓步走来。他所过之处，连一些重臣都不自觉地微微避让。
司礼监掌印大太监，曹正淳！皇帝身边最亲近、也最有权势的内侍，某种程度上，他代表着皇帝的影子。
曹正淳走到林夜面前，微微躬身，脸上带着程式化的笑容，声音却不高不低，恰好能让周围几位重臣听清：“王爷，陛下口谕，庆功宴前，请您暂居宫中‘观星阁’。陛下说，王爷劳苦功高，需静心休养，宫中灵气充沛，利于王爷恢复伤势。且，陛下有些关于‘天象’、‘星陨’之事，欲与王爷……私下探讨。”
暂居宫中？观星阁？
此话一出，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无数道目光变得更加复杂。
这看似是莫大的恩宠与信任——让你住在皇宫里，皇帝要私下跟你谈心。
但同样，这也是一种变相的……软禁与监视。将这位刚刚立下不世之功、手握重兵、声望如日中天的镇南王，置于皇帝的眼皮子底下，置于皇宫大内高手与禁军的包围之中。
皇帝李昱，终究还是……不放心了。
或者说，这是他对林夜新一轮的试探、控制与制衡的开始。
林夜抬眼，迎向曹正淳那双看似恭敬、实则深不见底的眼睛。他能看到对方眼底那一闪而逝的精光。
他微微一笑，神色坦然，拱手向着龙辇方向一礼：
“臣，领旨。谢陛下体恤隆恩。”
声音平静，无波无澜。
该来的，总会来。
皇城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从他踏入城门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开始了新的篇章。而他，将在这漩涡的中心，在皇帝的“眼皮底下”，继续他的修行，巩固他的势力，追查那隐藏在更深处的秘密。
观星阁？正好。
他也想看看，这皇城的天，究竟藏着多少星辰，又隐着多少……见不得光的魑魅魍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