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海报草图做得并不精致,背景是灰暗的战壕,前景是一副破碎的金丝眼镜,而那个模糊的现代背影,显然是苏晚偷拍的林默工作时的样子。
两个背影跨越时空重叠,有一种无声的张力。
林默没有回消息,只是默默保存了图片。
十分钟后,苏晚的视频上线了。
没有激昂的配乐,只有单调的、令人心悸的白噪音——那是手术刀刮过锈迹的声音,混杂着风雪呼啸的模拟音效。
镜头在显微镜下的纤维与战地日记的残片之间快速切换。
视频最后,定格在那行字上:“若能活着回来,我想当老师。”
随后,画面黑了下去,浮现出一行小字:哪怕在最残酷的时刻,文明的火种也从未熄灭。
评论区的数字开始疯涨。
大部分人是被那副眼镜震撼到了:“原来那时候的大学生真的会去拼命。”“看着这字迹,我居然想哭,他写字的时候手一定很冷吧。”
但那个叫“冷眼看史”的账号依然像只嗅到血腥味的苍蝇,很快出现在前排:“自我感动罢了。战争拼的是钢铁和后勤,几个书生带几支笔上去能干什么?这种小人物的故事有必要放大吗?浪费公共资源。”
林默盯着那条评论,指尖在屏幕上悬停了很久,最终没有按下回复键。
和这种人争辩,才是真的浪费。
第二天上午,博物馆的小型报告厅。
空气里弥漫着地板蜡和陈旧纸张混合的味道。
这里正在举办一场名为《战场上的笔杆子》的临时公开课。
没有大张旗鼓的宣传,来的大多是附近的大学生和一些历史爱好者。
陈教授站在讲台上,身后的幻灯片放映着那张被林默修复好的学籍卡。
“很多人问,为什么?”老教授的声音有些颤抖,他摘下眼镜,指着屏幕,“为什么国家培养的高材生要去送死?为什么要在战壕里写教案?因为他们知道,如果不去打这一仗,他们的学生,就再也没有机会坐在明亮的教室里读书。”
台下很安静,只有笔尖在笔记本上沙沙作响的声音。
按照流程,最后是文物修复师的发言环节。
林默并不习惯这种场合。
他站起来接过麦克风时,手心里全是汗。
台下几十双眼睛盯着他,让他感到一阵窒息的紧张。
他清了清嗓子,视线越过人群,落在后排那个空荡荡的角落,仿佛看见那个穿着不合身棉衣的年轻人正坐在那里听课。
“我在修复那副眼镜时,发现鼻托的位置磨损很严重。”林默的声音不大,甚至有点干涩,却意外地稳,“这意味着,即便在冲锋的间隙,他也一直戴着它。他没有把自己当成一个单纯的士兵,他始终记得自己是个读书人。”
他顿了顿,那股郁结在胸口的闷气终于散了开来:“我们铭记英雄,不只是因为他们牺牲了,更是因为他们曾经努力过。哪怕这种努力在某些人眼里微不足道,但正是这些微光,才汇聚成了黎明。”
掌声并不热烈,甚至有些稀稀拉拉,但每一声都拍得很实。
散场的时候,人群慢慢往外走。
林默在收拾讲台上的资料,眼角余光瞥见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生在门口的留言墙前站了很久。
等人走空了,林默走过去。
墙上贴满了五颜六色的便签纸。
那个女生贴的是一张淡黄色的,字迹清秀,大概是因为写得急,稍微有点潦草:
“我是师范大三的学生。之前一直很迷茫,觉得当老师很枯燥。但今天看到林前辈的故事,突然觉得手里的笔很重。我也想当老师,希望有一天能像他一样,告诉孩子们这雪有多大,这路有多长。”
林默看着那张纸条,眼眶猛地一热。
他深吸一口气,那种被网络恶评堵住的憋屈感,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
这才是真正的修复。
不光是修补破碎的文物,更是修补断裂的信仰。
回到修复室时,天已经黑透了。
展柜的布置已经进入尾声,只剩下最后几件核心展品需要归位。
林默戴上白手套,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封尚未完全展平的家书。
这是林浩写给妹妹的,信纸的一角还沾着暗褐色的干涸血迹。
指尖触碰到那个血点的瞬间,怀表在他的胸口狠狠撞了一下,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剧烈。
电流像是无数根细针,瞬间扎穿了神经。
林默甚至来不及闭眼,周围的恒温柜和无影灯就如同被橡皮擦抹去一般消失了。
视野发灰,耳膜嗡鸣,喉头泛起铁锈味——不是血,是七十年前防空洞里炸开的硝烟,抢先钻进了他的肺。
取而代之的,是令人窒息的土腥味和剧烈的震动。
头顶的土块簌簌往下掉,落在脖子里,冰冷刺骨。
这是一个正在遭遇炮击的防空洞,头顶的爆炸声沉闷得像是在敲打人的天灵盖。
昏暗的油灯下,林浩正趴在一个弹药箱上写字。
他看起来比之前的投影里更狼狈,额头上缠着渗血的绷带,眼镜腿是用一根细铁丝缠住的。
每一次爆炸,他的身体都会本能地瑟缩一下,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墨痕。
但他没有停。
他一边写,一边嘴唇哆嗦着喃喃自语,声音小得几乎被炮火声淹没,但林默听清了。
“如果不写下来……就没人知道了。”
林浩吸了吸鼻子,抹了一把脸上的灰土,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笔,却死死地盯着纸面,像是在跟死神抢时间。
“如果我回不去了,请告诉妹妹,哥哥不是怕死……”
一颗炮弹落在极近的地方,气浪卷着尘土冲进洞口。
林浩猛地扑在信纸上,用身体护住那几行字。
他在黑暗中剧烈喘息,声音带着哭腔,却又硬得像铁:“我只是……不愿退缩。”
画面戛然而止。
林默猛地睁开眼,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修复室里冰凉的空气。
他的心脏还在狂跳,那种濒死的恐惧感依然残留在每一个毛孔里。
左手还死死攥着不存在的信纸边角,指节发白。
他低头看掌心——没有墨渍,只有自己渗出的冷汗。
窗外霓虹明明灭灭,像极了油灯在炮风里摇晃。
他低下头,看向怀表。
表盘内的齿轮不再是原本的金属色,而是染上了一层如同墨汁晕染般的黑光。
那并非死气沉沉的黑,而是一种深邃、厚重,仿佛蕴含着千言万语的墨色。
林默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他稳了稳心神,将怀表靠近了操作台上的另一张信纸——那是林浩写给导师的绝笔。
这一次,没有画面。
但空气中荡开了一圈肉眼可见的波纹。
怀表内侧的墨色光影流转,一个年轻、温和却坚定的声音,清晰地在林默的脑海中响了起来,就像那个人正站在他耳边低语:
“先生,若我不能归来,请告诉大家,林浩没有辜负所学。”
声音清澈,穿透了七十年的岁月,没有了炮火的嘈杂,只剩下最纯粹的赤子之心。
功能解锁:文字共鸣。
林默的手指轻轻抚过信纸上那些褪色的字迹。
以前,这只是文物;现在,它们活了。
“你们的声音,不该被遗忘。”
林默低声说道,将怀表紧紧握在手心。
他转头看向窗外,城市繁华的霓虹灯在夜色中闪烁。
明天的展览,注定不会平静。
那些试图用键盘抹杀历史的人还不知道,当这些沉睡的声音真正苏醒时,会爆发出怎样振聋发聩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