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加班吗?”
这五个字,像是一颗被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林溪紧绷的心弦上,敲击出沉闷而持久的回响。
加班吗?
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上司对下属的询问。放在平时,林溪大概会立刻在脑子里过一遍手头的工作进度,然后给出“加”或者“不加”的明确答案。
可此刻,从沈司珩嘴里问出来,在这个刚刚结束会议、只有他们两人还停留在门口的会议室里,配合着他那双看不出情绪却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这个问题就变得无比暧昧,充满了各种难以言说的潜台词。
他是在问工作?
还是……在问别的?
林溪抱着文件夹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她垂下眼睫,避开他那过于直接的目光,喉咙有些发干。
“我……”她张了张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手头还有两个细节需要修改,可能……会晚一点走。”
她没有直接说“加班”,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沈司珩闻言,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指尖那支黑色的钢笔又开始缓慢地转动起来,发出细微的、规律的摩擦声。
“嗯。”他应了一声,语气依旧平淡,“注意效率,别熬太晚。”
说完,他收回目光,不再看她,转身走向会议室里侧,去拿他留在桌上的另一份文件。
仿佛刚才那个让她心跳失序的问题,真的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关于工作进度的关心。
林溪站在原地,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松了一口气?有一点。他没有继续追问,没有提起昨晚,没有提起系统,也没有再问那个让她无法回答的问题。
可同时,一股更深的茫然和……莫名的失落,悄然蔓延开来。
他就这样……翻篇了?
把她像个实验小白鼠一样观察了三个月,在她情绪崩溃、系统消失之后,轻描淡写地一句“注意效率”就揭过去了?
那她这三个月算什么?她昨晚流的那些眼泪又算什么?
一种被轻视、被随意对待的委屈感,混杂着之前残留的羞愤,猛地冲上心头,让她鼻尖微微发酸。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强迫自己把那股酸涩压下去。
不能哭。林溪,不能再在他面前露出任何软弱的迹象。
她抱着文件夹,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会议室门口。
回到自己的工位,林溪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到电脑屏幕上那些复杂的线条和色块上。可思绪却像脱缰的野马,根本不听使唤。
沈司珩那个问题,他刚才看她的眼神,他转动钢笔时细微的动作……一遍遍在她脑海里回放。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如果只是想维持正常的上司下属关系,为什么偏偏要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问那句“加班吗”?还特意提到了她方案中“色彩运用和空间光影”的优点?这分明是在提醒她,他记得系统赋予她的一切!
可他提醒这个,又是为了什么?警告?还是……别的?
林溪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感觉自己快要被这些无解的问题逼疯了。
这种心烦意乱直接导致了工作效率的低下。原本计划两个小时修改完的细节,拖到晚上八点,还剩下一个小尾巴。
设计部里加班的人已经走得七七八八,只剩下零星的几个工位还亮着灯,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夜晚特有的寂静。
林溪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决定去茶水间冲杯咖啡提提神,做完最后一点就回家。
茶水间里空无一人。她走到咖啡机前,熟练地操作着。机器运作的嗡鸣声在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就在她端着冲好的咖啡,转身准备离开时,却差点撞上一个人。
熟悉的雪松气息扑面而来。
林溪心脏猛地一跳,手一抖,滚烫的咖啡泼溅出来一些,烫得她指尖一缩,差点把杯子摔了。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及时伸过来,稳住了她摇晃的杯子。
林溪抬头,对上了沈司珩沉静的目光。
他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悄无声息。
“小心。”他低声说,声音在夜晚空旷的茶水间里,带着一丝微弱的回音。
他的手还覆在她的手背上,隔着薄薄的陶瓷杯壁,传来温热的触感。那温度,比溅出来的咖啡更烫人。
林溪像是被电到一样,猛地抽回手,连带杯子也往后一缩,更多的咖啡晃了出来,溅湿了她的袖口和……沈司珩浅灰色衬衫的袖口。
深褐色的污渍,在他质地精良的衬衫袖口上迅速晕开,格外刺眼。
“对不起!沈先生!对不起!”林溪慌了,手忙脚乱地想要找纸巾给他擦拭。
“没事。”沈司珩的反应却很平静,他抬手阻止了她慌乱的动作,自己从西装裤袋里掏出了那块熟悉的、折叠整齐的灰色手帕。
他没有先擦拭自己袖口的污渍,而是将手帕递向林溪被咖啡溅湿的袖口。
林溪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避开了他的手。
空气瞬间凝滞。
沈司珩递出手帕的动作顿在半空,他看着林溪眼中明显的戒备和闪躲,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复杂难辨的情绪。
他缓缓收回手,转而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自己袖口上的咖啡渍。动作优雅,不见丝毫狼狈。
“还没做完?”他一边擦拭,一边状似随意地问道,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林溪紧紧握着还有些发烫的咖啡杯,指尖的疼痛让她稍微清醒了一些。她低下头,盯着自己同样被弄脏的袖口,闷声回答:“快了,还有一点。”
“嗯。”沈司珩应了一声,不再说话,只是专注地处理着那块污渍,仿佛那是什么需要严阵以待的重要事务。
茶水间里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两人轻微的呼吸声,以及布料摩擦的细微声响。
林溪站在一旁,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浑身不自在。她能感觉到沈司珩的目光,虽然没有直接看她,但那无形的存在感,依旧牢牢地笼罩着她。
她忍不住偷偷抬眼,打量着他。
他微微低着头,侧脸线条在茶水间冷白色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冷硬。长而密的睫毛垂着,遮住了眼底的情绪。擦拭袖口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与他平时处理公务时如出一辙的专注和……掌控感。
这个男人,无论处于何种境地,似乎总能保持这种令人恼火的从容。
“昨晚的问题,”
他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巨石,猛地投入林溪本就波澜起伏的心湖。
她的心脏骤然紧缩,几乎停止了跳动。
他……他还是问了!
她猛地抬起头,撞进他不知何时已经抬起、正静静看着她的眼眸里。那里面没有了之前的探究和戏谑,也没有了刚才的平静,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她看不懂的深沉和专注。
“很难回答吗?”他问,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但每个字都像敲打在她的神经上。
林溪张了张嘴,感觉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难回答吗?
当然难!
在系统存在的时候,她可以欺骗自己,所有的心动和慌乱都是任务使然。可现在系统没了,遮羞布被扯掉了,她还能用什么来当借口?
承认是因为他?
那岂不是坐实了她这三个月来的所有“攻略”行为里,掺杂了真实的、属于她林溪的个人情感?那她在他面前,就真的输得一败涂地,连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遮羞布都没有了。
否认是因为他?
可她那不受控制的心跳,那在他靠近时脸颊发烫的感觉,那在他偶尔流露出温和时心底泛起的微澜,又该如何解释?
她的沉默,她的挣扎,她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全都一丝不落地落在沈司珩眼中。
他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等待着。那目光,仿佛有穿透一切的力量,要将她灵魂深处最隐秘的角落都照得清清楚楚。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是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林溪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沁出了一层冷汗。她知道自己必须说点什么,必须打破这个僵局。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而干涩:
“沈先生,”她避开他的目光,盯着他衬衫上那块已经变得模糊的咖啡渍,“系统已经没有了。”
她顿了顿,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疏离:“那些……因为系统而产生的行为和问题,我觉得……没有再讨论的意义了。”
她说完了,心脏却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像是在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沈司珩看着她低垂的眼睫,看着她紧紧抿住的、有些发白的嘴唇,看着她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肩膀。
他沉默着。
茶水间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体,压得人喘不过气。
几秒钟后,他几不可闻地轻笑了一声。
那笑声很轻,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像是自嘲,又像是……别的什么。
“因为系统而产生的……行为?”他重复着她的话,语气慢条斯理,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晰。
他向前迈了一小步。
距离瞬间被拉近,那股强大的、带着雪松气息的压迫感再次将林溪笼罩。
她下意识地想要后退,脚跟却抵住了身后的料理台,退无可退。
沈司珩低下头,目光如同实质,落在她因为紧张而微微颤动的睫毛上,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林溪,你真的觉得,”
“你看向我时,眼睛里那些连你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光,”
“也是系统编程好的吗?”
“你看向我时,眼睛里那些连你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光,也是系统编程好的吗?”
这句话,像一把烧红了的匕首,精准地、毫无阻碍地,刺穿了林溪辛苦构筑的所有防御。不是冰冷的揭穿,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温柔,将她试图掩埋、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东西,血淋淋地挖了出来,暴露在茶水间冷白色的灯光下。
她猛地抬起头,瞳孔因为震惊和某种被说中心事的慌乱而急剧收缩。
眼睛里的……光?
什么光?
她怎么不知道?
沈司珩依旧维持着那个微微俯身的、极具压迫感的姿势,他的目光牢牢锁住她,不给她任何闪躲的机会。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出她仓皇失措的样子,以及……或许真的存在,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的流光。
“我……”她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干涩疼痛,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否认吗?
可在他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面前,苍白的否认显得如此可笑,如此无力。
承认吗?
那等同于将她最后一点尊严和伪装,亲手撕碎,捧到他面前。
巨大的无助感像潮水般将她淹没。她感觉自己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徒劳地张合着鳃,却呼吸不到一丝氧气。后背紧紧抵着冰凉的料理台,坚硬的边缘硌得她生疼,但这疼痛反而让她混沌的大脑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不能这样。
不能一直被他牵着鼻子走。
不能永远处于这种被动挨打、被他轻易看穿的位置。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混杂着破罐子破摔的冲动,猛地冲上了头顶。
她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手,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利用那尖锐的痛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她深吸了一口气,几乎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抬起了头,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毫无退缩地,迎上了沈司珩的目光。
她的眼眶还带着未褪尽的红,眼神却不再闪躲,里面有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反而生出的、孤注一掷的倔强。
“沈先生。”她的声音依旧有些沙哑,却带上了一种异样的平静,“就算……就算我眼睛里有什么‘光’……”
她顿了顿,清晰地看到沈司珩因为她这突如其来的反击而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眉梢。
“那又怎么样呢?”她继续说着,语速不快,每个字却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在您这位‘内测管理员’眼里,那不也只是一组可以量化、可以分析、可以拿来当做任务完成度参考的……数据吗?”
她刻意加重了“内测管理员”和“数据”这两个词,带着一种近乎自嘲的尖锐。
“您观察了我三个月,记录了我的每一次心跳加速,分析了我每一次的脸红耳热。”她的声音微微颤抖,却努力维持着平稳,“在您面前,我就像一个透明人,所有的反应,无论真假,最终都只会变成您屏幕上冰冷的曲线和数字。”
“那么,现在系统不在了,您又何必再来追问这些‘数据’背后的意义?”
她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挑衅的、破碎的骄傲:“对于您这样的‘高级玩家’来说,游戏已经结束了,不是吗?”
“观察样本失去了研究价值,难道不是应该被归档封存吗?”
说完这番话,林溪感觉自己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但她依旧强撑着,挺直了背脊,毫不示弱地回视着沈司珩。
她在赌。
赌他的反应。
赌他除了冷静的观察和分析之外,是否还有别的、属于“人”的情绪。
沈司珩沉默地看着她。
茶水间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让他此刻的表情显得有些莫测。他没有因为她的尖锐反问而动怒,甚至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睛,微微眯起,里面的光芒变得更加复杂难辨,像是在重新评估眼前这个突然亮出爪子的小兽。
时间,再一次在两人无声的对峙中缓慢流淌。
林溪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几乎要撞破肋骨。她不确定自己这番孤注一掷的反击会带来什么后果。是更彻底的揭穿?是轻蔑的嘲笑?还是……他终于肯放过她?
就在她感觉自己快要支撑不住这强装的镇定时,沈司珩忽然动了。
他并没有退开,反而又向前逼近了极小的一步。
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近得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温度。他身上那股清冽的雪松气息,混合着刚才咖啡的微苦醇香,强势地包裹住她,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侵略性。
他低下头,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一寸寸地掠过她的眉眼,鼻梁,最后停留在她因为紧张而微微抿住的、泛着浅粉色的唇瓣上。
他的眼神,专注得近乎……贪婪。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像陈年的酒,带着一种致命的磁性,缓缓注入她的耳膜:
“如果我说,”
他的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
“游戏,才刚刚开始呢?”
林溪的呼吸骤然停滞。
大脑一片空白。
刚刚……开始?
什么意思?
他……他还想干什么?
沈司珩看着她瞬间呆滞的表情,眼底深处,似乎终于掠过了一丝极淡的、类似于……满意的情绪?但那情绪消失得太快,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的目光重新回到她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着太多她无法理解的东西,深沉如海,仿佛要将她彻底吞噬。
“林溪,”他叫她的名字,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抗拒的力道,“数据是冰冷的。”
“但人是活的。”
他的指尖,不知何时,轻轻抬了起来,悬在半空,距离她的脸颊只有毫厘之遥,仿佛下一秒就要触碰上去。
林溪浑身僵硬,一动不敢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那修长的手指,感受着那近在咫尺的、几乎能灼伤皮肤的温度。
“我想知道的,”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意味,“是剥开那层数据之后……”
“真实的你。”
他的指尖,终于,轻轻地、带着一种试探性的、近乎珍视的力度,触碰到了她滚烫的脸颊。
那触感,微凉,却像带着高压电流,瞬间击穿了林溪所有的思考和防备。
她猛地一颤,像是被烫到一样,几乎是本能地,用力推开了他!
“别碰我!”
她尖叫出声,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恐和混乱而变了调。
推开他的同时,她自己也因为反作用力向后踉跄了好几步,后背重重撞在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疼痛让她瞬间清醒了几分。
她惊恐地看着被她推得后退了半步的沈司珩,看着他脸上那一闪而过的错愕,以及迅速重新凝聚起来的、更深沉的晦暗。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了她的心脏。
她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不知道他所谓的“游戏刚刚开始”是什么意思!
更不知道他触碰她脸颊时,那眼神里复杂难辨的情绪代表着什么!
她只知道,她很害怕。
害怕这个看不透的男人。
害怕这种完全失控的局面。
害怕自己那颗不争气的、因为他一个触碰就差点停止跳动的心脏!
不能再待下去了!
一秒都不能!
她像是身后有恶鬼追赶一样,再也顾不得什么形象,什么工作,猛地转身,跌跌撞撞地冲出了茶水间,甚至忘了拿走那杯已经冷掉的咖啡。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凌乱地回响,如同她此刻狂乱的心跳。
沈司珩站在原地,没有去追。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仓皇逃离的背影,直到那身影消失在走廊的拐角。
茶水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以及空气中尚未散尽的、属于她的、带着一丝惊慌的甜香。
他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刚才触碰过她脸颊的指尖,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她肌肤滚烫的温度和细腻的触感。
他慢慢收拢手指,将那点微不足道的温度攥进掌心。
深邃的眼眸中,所有的情绪都沉淀下去,化为一片望不见底的幽暗。
墙壁上的时钟,悄无声息地指向了九点。
窗外的城市,灯火璀璨,却照不进这一方突然变得格外寂静的空间。
游戏,才刚刚开始。
而他,似乎已经拿到了新的……通关线索。